二月河.帝王系列(全本txt)-第8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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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禩这一耽误,迟入朝近一刻时辰。待到西华门,刚要递牌子,里头高无庸喘吁吁跑出来,也顾不得请安,跺脚道:“马中堂张中堂早就进来了,都在太和门等着您老人家呢!想着爷要从东华门进来,那边叫张五哥派人去催,爷都从这边过来了!”允禩一边跟着进来,笑道:“万岁昨儿叫我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门么?
这正是俗语儿‘叫往西不敢往东’!
你就这么急脚猫似的!皇上想必是在乾清宫了,年大将军进去了么?“高无庸道:”年大将军早进来了,和隆中堂陪皇上在乾清宫说话呢!十三爷夜里吐血,原也要进来的,皇上叫免了,又着太医院医正去看,说等着太医的信儿再去阅军。不然,这早晚早已出来了……“
二人一边说话,已到太和门,张廷玉和马齐早在那里等候,见他过来,都松了一口气。马齐便道:“八爷可来了!叫人流星快马去府上,说王爷已经过来,东华门又说没到。一时皇上叫进,我们两个怎么回话呢?”张廷玉却没说什么,将手一让,呵腰道:“王爷先行,我们随后。”
于是三人由太和门入内,却不走三大殿,由左翼门过箭亭、崇楼,径由景运门、过天街在乾清门报名请见,一时便有旨:“着进来。”三个人进来时,却见御医刘裕铎正在给雍正回奏允祥病情,隆科多躬身侍立在身边,年羹尧却坐着。雍正示意他们免礼,却对刘裕铎道:“你说的那些个脉象,朕也不太明白,你也不必细说。你只说怡亲王究竟何病,于性命相干不相干。”
“回万岁,怡亲王是痨疾。”刘裕铎毫不迟疑地答道,“万岁圣明,这病最怕劳累的。这次王爷犯病儿,敢怕就是劳心过重调养不周的过。十三爷身子骨儿原极好的,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的也尽有的。至于目下,奴才敢断言,三五年内,于性命决无于碍。怕就怕怡亲王忠君爱国不惜身命不遵医嘱,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薄太浅了。”说罢便磕头。
雍正的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良久才叹道:“李卫上年奏说脾胃失调,是你们院谢鹏去看脉的,朕下特旨,叫他办理事务量力而行,不可强费精神。他什么都听朕的,唯独这一条做不到,听说也咯血了。你既这么说,朕把十三爷索性交给你,衣食住行由你一人悉心照料。即便朕下旨意要见,你以为不宜,由你来向朕回奏,你可听着了?”刘裕铎道:“万岁原有旨意,理密亲王的病也由奴才照看。奴才去侍候十三爷,原来的差使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雍正想了想道:“二哥的病叫冀栋去,你们会同诊视过由他接替。大阿哥是疯症,勉尽人事而已,你裁度着指个太医,犯病时进去治就是了。”
都是一父同体的嫡亲兄弟,雍正如此薄厚不一,允禩听了不由一阵寒心。张廷玉在旁赔笑道:“主上,臣管着内务府,大阿哥,二爷,还有在遵化孝陵的十四爷近日身子也不爽,由臣揽总儿照应,这边十三爷的病,由刘裕铎专责侍候,这么着可好?”
“也好。”雍正掏出怀表看看,站起身来说道:“你是宰相,协理阴阳调和万方是你的本职嘛——时辰到了,年大将军,到你军中看看吧?”年羹尧一直静听不语,默默若有所思,此刻忙立起身,一躬说道:“是!我给主子先导!”雍正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不,你和朕同坐一个銮舆——你不要辞,王前则国兴,士趋则国衰,朕难道不如齐威王?朕看你胜过朕的顽劣之子,君臣父子,那么多的形迹做什么?父子同舆也是乐事嘛!”说罢呵呵大笑,竟携了年羹尧的手一同出宫,上了三十六人抬的明黄大亮轿。允禩见他拉拢年羹尧,不顾身份地汙尊降贵,心里一阵冷笑。隆科多张廷玉马齐也都觉得这话不伦不类,却不敢说什么,各各上马随乘舆而行。
车驾赶到丰台,正是午时三刻,这天的北京天气酷热,万里晴空上一轮炎炎骄阳晒得大地一片腊白,早上才洒过水的黄土驿道已是干得龟裂,马蹄车轮辗过发出簌簌的响声,焦热的细土一串串蒸汽似的微微窜起,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烧起来。雍正中过暑,最怕热。尽管乘舆中摆了几盆子冰块,仍不住用手帕子揩汗。年羹尧也是满头油汗,陪坐在雍正侧面,却是铸铁一般目视着愈来愈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的三千铁骑早已作好迎候准备,这都是他军中精中选精选的猛壮勇士,个个体魄如熊,佩刀按剑,依着年羹尧预先曲划,分成三个方队挺立在火辣辣的热地里。操演场四周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杂旗,分青红皂白按东南北西方位站定。见雍正和年羹尧的乘舆到达,校场口一个执红旗的军将将旗一摆,九门红衣“无敌大将军”炮齐声怒放,连响九声,撼得大地簌簌发抖。张廷玉马齐一干文臣在京也曾检阅过西山驻军和丰台大营,从没有见过如此森严肃杀的军威,个个听得心旌摇动。须臾,礼炮响过,侍卫穆香阿过来,甩着正步直至舆前,单手平胸行军礼,高喊:“请万岁检阅!”
雍正看了看年羹尧,说道:“你发令吧。”
“方队操演!”年羹尧大喝一声,震得雍正都不安地抖了一下。他身子向前略倾一下,又矜持地坐端了。
“扎!”
穆香阿单膝跪地向雍正行了军礼,“拍”地一个转身,回到操演场大将军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军令,方队操演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万岁!”三千军士雷轰价齐吼一声。三个方队各由三名头戴孔雀翎顶,身着黄马褂的侍卫带领列队操演。时而横列,时而纵行,时而成一字形,时而又变幻成品字形,黄尘滚中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尔有耐热不得中暑晕倒的,立刻便被凌空抛出队外,由专管收容的迅速拖下去疗治。年羹尧军令如此森严肃杀,雍正和上书房诸王大臣看得动魄。允禩久闻年羹尧在军中杀人如麻,却怎么也和在自己面前平和温淡的形象联不到一处,今日实地见了颜色,才知传闻不虚。正发怔时,穆香阿双手黑红旗交错一摆,所有阵势立时大乱,浮土灰尘黄焰冲天。雍正不禁看了年羹尧一眼,年羹尧眼中闪着暗灰色的光,盯视着部队,头也不回地道:“主子,这是变阵,是我据武侯八阵图演化而来。万一我军建制打乱,又受敌围困,就用这阵法结团整顿……”说话间,队伍已团成圆形,中间队伍成太极双鱼状蠕蠕周流而动,四周外围的军士则人手一弓,护卫着内里队伍整顿,顷刻间以两个太极鱼眼为核心,内中重新整成两个方队,外围军士向中一合,竟组成三千军士合成的一个大方队,纵横踏步而行,恰又结成“万寿无疆”四字。此时,众人已是看呆了。
“好!”雍正颜色霁和,点头微笑起身道,“咱们下舆。到毕力塔的军中接见游击以上军官。”年羹尧欠身答应一声“是”,自先下了乘舆,又回身扶着雍正下来。雍正在前,年羹尧稍后随陪,允禩、隆科多、马齐、张廷玉一干大臣亦步亦趋,穿过“万寿无疆”四字中间的人甬道。年羹尧手一摆,所有军士都跪了下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雍正乍从堆着冰块的舆中下来,立时觉得燥热难当,顷刻间已通身透汗。忍着热,他步履从容徐徐而行,至中军大堂阶上滴水檐下,才略觉清凉,因见毕力塔张雨张五哥都守在堂口,刚要进门,却又转回身子挥了挥手,笑道:“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生受你们了!”立时又是地崩山裂价一声嵩呼:“万岁,万万岁!”
雍正进内居中坐了,众人方鱼贯而入,年羹尧在外向指挥操演的穆香阿吩咐了几句也跨步进来,见雍正身侧设着座,料是给自己留的,躬身禀了一声:“奴才已经传唤游击以上军佐前来陛见。”见雍正点头,便径自坐了雍正身边。马齐见他如此狂傲无礼,刚要说话,身旁的张廷玉悄悄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脚尖,马齐涨红了脸,低下了头一声不吱,心头的火却一烘一烘直要往外窜。众人各怀心思正自沉吟,十名侍卫,还有二十多名副将、参将、游击已经进来,顿时腰刀佩剑铮铮,马刺踩得青石板地叽叮作响,就大堂上向雍正行三跪九叩大礼。
雍正上下打量着这群军汉,这热的天都穿着牛皮铠甲,结束得一丝不乱,人人热得大汗淋漓,便笑道:“今年天热得早,没想到这早晚就三伏天似的。流火铄金的天儿,着实累你们了!宽一宽衣,卸了身上的甲罢。”
“谢万岁恩!”将军们答道,却没有一个人脱衣服。
“宽宽衣,把甲卸掉——毕力塔,还有冰没有?取来些赏他们!”
毕力塔答应着忙去操办。但将军们都没有听命卸甲,都把目光盯着年羹尧。雍正又说了一遍,年羹尧之道:“万岁既有旨意,你们就卸了甲,凉快凉快吧。”军将们这才不忙不迭“扎”地答应一声退到两侧,三下五去二卸了甲,只穿着薄纱补服侍候在侧,雍正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却是一瞬即逝,含笑道:“一室之内,温凉不一呐。我们热得受不了,将军们卸掉牛皮铠甲,恐怕就觉得凉快,是不是呀?”众人都是远戍边关的外营管带,多数人从没见过雍正,只听说雍正为人冷峭刻薄,听他言语温存诙谐,那种咫尺天威的警惕心顿时宽松下来,都是一笑。却见雍正掉头问毕力塔:“今儿阵势你都见了,你的兵比年大将军的兵如何?”毕力塔满心的不服,却只能顺着“圣”意,因语带双关说道:“奴才开了眼界,实在比奴才带的兵好!奴才托了祖荫,十六岁上就跟先帝爷西征,从没有见过这些阵法。真得好好儿跟年大将军习学习学。”
“朕今儿心里实在欢喜。”雍正不胜感慨地说道,“年羹尧是朕藩邸旧人,和朕还有瓜葛亲。打这样的大胜仗,带出这样猛壮的虎狼之士,朕很觉露脸。朕前有旨,年羹尧是朕之恩人,不单因他殚精竭虑报效朕躬。圣祖晚年西顾之忧也一役荡除,为圣祖雪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之耻。朕与圣祖一体一心,承继大位以来这是第一心事。祖训有非刘而不王之义,年羹尧格于这一条,只能晋一等公,但朕视他真如自己兄弟子侄一般。这是一层。但若前方只有年羹尧一人一心,万不能获此大胜,以致天下臣民共享尧天舜地之福,全赖了诸位将军辅佐,在前方一刀一枪拚杀出来。因而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雍正徐徐说道:“今日会操诸军将佐弁员各加一级。还有年羹尧明折所保奏有关将佐升迁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各职。”
“扎!”
“传旨,发内币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西征年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为存念!”
“扎!”
允禩心里格登一声:刘墨林这会儿还在自己书房前罚跪晒太阳呢,这怎么处?
正紧张思索,张廷玉道:“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还是刘墨林吧。”雍正啜了一口茶随意答道:“给他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就是了。”
允禩想想,此事终久难瞒雍正,心一横,在旁躬身道:“刘墨林虽薄有小才,但素常听人口风,行为颇不检点。”接着就将在廉王府前的事说了,却瞒了晒太阳罚跪这一节,“——因此我请他暂留我书房,等候我下朝训斥。苏舜卿歌伎出身,乃是个贱民。她死其实为徐刘二人争风吃醋羞愤自尽。这么一点事,刘墨林就敢当我的面侮辱命官。这样的人,为年大将军撰草功德碑,似乎不宜。”
雍正听着脸色已变。他即位不久即下诏解放贱民,连张廷玉马齐这些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忙着办这不急之务。在座的只有年羹尧影影绰绰听李卫说,皇上年轻时在安徽办差,为洪水所困,幸亏一家乐户救下,还与乐户的女儿小禄小福姐妹有过一段缠绵风流韵事。允禩娓娓而谈,自以为得体,却不知越说“贱民”越是触了雍正的忌讳。雍正一下子想起那个相貌极似小禄的丫头,跟了允禵去遵化,如今不知如何?直到允禩说完,雍正方回过神来,冷笑道:“刘墨林这点子风流罪过打的什么紧?朕看比那些个道学先生还略强些儿!苏舜卿的事刘也没有欺瞒朕,朕知道。说到贱民,那是已经有过旨意的。细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贱民?还有——”
他看了允禩一眼,却转了话题。“今天不议这个,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允禩却知道“还有”二字的含意,他自己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
雍正把题目点到为止,允禩深觉失言,又羞又恼,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盯了雍正一眼,却没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