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前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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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当然。”曹毓瑛说:“好在‘抚局’已成,你原来也该归班了。”
一席快谈,到此算是结束。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都起得绝早,所以睡得也早,饭罢随即道谢,纷纷散去。曹毓瑛把朱学勤留了下来,一面差人到客店去算帐取行李,一面将这位远客延入书房,重新沏上茶来,屏人密谈。
朱学勤告诉他,即使没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热河来一趟,因为在京听得行在的谣言,说恭王挟洋人自重,有谋反的企图,这话传到他本人耳朵里,异常不安,上折请求到行在来谒见皇帝,就是想当面有所解释。接到朱批的折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来越重,恭王与文祥商量的结果,决定叫朱学勤来作一番实地的考察,当然也要下一番疏导辟谣的工夫。
说完了这些,朱学勤紧接着又问:“到底有这些谣言没有?”
“怎么没有?连惇王都有这话!”
朱学勤大为惊骇,而且不胜困惑:“‘宫灯’、‘心台’一班人,造此谣言,犹有可说。怎么惇王也说这话?”
“惇王原是个没见识、没主张的人,误信谣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学勤显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亲手足如此说,上头当然会相信。”
“上头还不知惇王的为人?”曹毓瑛极沉着地说,“这些个谣言,当然大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认真!”
“嗯,嗯!”朱学勤有所领会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认真去辟谣,要来得聪明。
“可虑的倒是上头的病!”
“是啊!”朱学勤赶紧又问:“这方面,京里的谣言也极多。
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门外,移开茶碗,隔着茶几凑到朱学勤面前,轻轻说道:“不过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听李卓轩的口气,只怕拖不过年。”
“那,那… 。”朱学勤要问的话太多,都挤在喉头,反不知先说那一句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么样?”曹毓瑛又加了一句:“为恭王打算。”
朱学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问的是什么,于是答道:“‘湖州’的意思,总要让恭王重入军机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个“六”数的手势,当然是指肃顺。
朱学勤点点头:“那也只好缓缓图之!”
“你明白这一层,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说,“人人都知你与恭王的关系,暗中窥伺的,大有人在!”曹毓瑛的观察,一点不错,颇有人在谈论朱学勤到热河的消息,猜测他此行的目的。甚至连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诉懿贵妃:“六爷的心腹,那个姓朱的‘达拉密’来了。”
“嗯!”懿贵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听,他是来换军机上的班,还是六爷派他来干什么?”
军机处的关防最严密,而且朱学勤谨言慎行,退值以后不出门拜客,住在曹家,也只与些极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谈谈诗文,因此小安子始终无法把他的来意打听清楚,只好捏造些无根之谈去搪塞“主子”,前言不符后语,破约百出。懿贵妃心里自然明白,但懒得去寻根问底,因为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决定在四月初七入学,以及派李鸿藻充当师傅,她是在朱谕下来以后才知道的,这倒还在其次,最教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说皇帝与皇后事先作过商量,四月初七这个日子,就是皇帝用双喜拿来的时宪书,亲手选定的。男孩子启蒙入学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户,也得先告诉生母一声,而在宫里居然是这样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话,最实在不过。懿贵妃这样在心里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权势更要紧!名位一到,权势自来。大阿哥入学,皇帝为什么跟皇后商量?就因为她是皇后!此是懿贵妃最耿耿于怀的一大恨事,论家世,钮祜禄氏和叶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贵的大族。论身分选秀女的时节,一般都是三品道员家的女儿,只不过她早服侍了皇帝两年,便当上了皇后。自己还生了儿子,对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却连次皇后一等的“皇贵妃”的名位都还没有巴结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连亲儿子入学,都够不上资格说句话,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为此,懿贵妃气得发“肝气”,晚上胸膈之间疼得睡不着,要“坐更”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腾好半天,才能安静下来。
肝气平复以后,她很冷静地想到,当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现在的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断定皇帝宁愿让中宫虚位,决不会册立她为后,至于当太后虽是必然之势,但也要做皇帝的儿子听话孝顺,这个太后才做得有味。倘如宫内相沿的传说,圣祖德妃乌雅氏,因为做皇帝的儿子不孝,雍正元年五月,活活地被气死,算起来不过当了半年的太后,还是个虚名。这样的太后,又何足贵?
由此她有一番觉悟,从现在开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里,叫他听话孝顺不可。于是,常常传话叫保母把大阿哥领了来玩,和颜悦色地哄着他。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惮生母,只因为懿贵妃不象皇后那样慈爱,现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乐于亲近生母了。
每当他们母子絮语,不知趣的小安子总爱在旁边指手划脚地胡乱插嘴,皇子只有六岁,爱憎之心却十分强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无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当小安子又来插嘴时,大阿哥大吼一声:“你个放肆的东西,给我滚!”
这一声吼,殿内殿外的人,包括懿贵妃在内,无不惊异得发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弯下腰来说:“大阿哥,你,你是怎么啦?给小安子发这么大脾气!”
皇子似乎忽然长大成人,胸一挺,厉声申斥:“还敢跟我回嘴!”接着用更大的声音,看着一屋的太监和宫女说:“给我把陈胜文找来!”
没有那个太监或宫女敢作声,只偷眼望着懿贵妃,要等她有句话下来,才好行动。
懿贵妃给她这六岁的儿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扰,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悦和得意——为了大阿哥的神气活现,象个身分尊贵的皇长子。
但一看到太监和宫女的脸色,她从困惑中醒悟过来,立即沉着脸喝道:“你这要干什么?”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亲如此,心里有些发慌,但视线落到小安子身上,却又勇气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陈胜文来问,我跟额娘回话,可许‘夸兰达’在旁边乱插嘴?谁兴的这个规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谈,懿贵妃心里明白,不可再用对付一个孩子的办法,哄哄骗骗,就能了事,但也绝对不能依他。主子谈话,“夸兰达”——太监在一旁插嘴,这要在乾隆年间,立刻就能捆到内务府,活活打死。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顿板子,斥逐出宫。小安子纵不足惜,自己的脸面可不能让人撕破!
于是她略想一想,依旧绷着脸说:“有我在,不用你管!
小安子不对,我会处罚他。”
“那就请额娘处罚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贵妃心里十分气恼,受肃六的气受不够,还受自己儿子的气!这一下,她的胸膈间立刻隐隐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着痛处。
小安子一看这情形,知道祸闯大了!原来还指望着懿贵妃庇护,现在懿贵妃自己都气得发了肝气,她犯病的时候,脾气最坏,说翻脸就翻脸,决不容情,真的叫人传了陈胜文进来,那就只有“万岁爷”才能救得了自己这条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扑通一声,跪在水磨砖地上,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小安子该死!小安子该死!”
大阿哥这下心里才舒服了些,逞报复的快意,大声说道:
“给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还高声回答,就象打的不是自己似的。
自己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这还不算,大阿哥又说了句:
“打一百!”
于是从头来起,另有个太监“一啊、二啊”地高唱计数。打足了一百,小安子还得给懿贵妃和大阿哥磕头,谢谢“恩典”。
到了晚上,肿着脸的小安子,跪在懿贵妃面前哭诉,他说大阿哥受了别人的挑唆,无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这顿嘴巴,打得于心不甘,口口声声:“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懿贵妃自己心里也非常不痛快,只说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认真!”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这也算是一句劝慰的话了。
无奈小安子一味磨着,断言必有人挑唆。然则挑唆的是谁呢?懿贵妃要他指出人来,小安子这才不作声。但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明查暗访,到底让他打听清楚了,是一个“谙达”,看不惯他那副狐假虎威的丑态,又听得大阿哥说讨厌小安子,便想出这么个“高招”来整他。而且反复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这出戏唱得如此有声有色。
于是,小安子又到懿贵妃那里去告密,但话中添油加醋,改了许多,他不说自己为人所厌恨,说是别人知道他在懿贵妃面前得宠,故意拿他开刀,目的是在打击懿贵妃。换句话说,他是为懿贵妃而吃的亏。
自然,初听之下,懿贵妃十分生气,追问着说:“那么,到底是谁在挑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 。”他蘸着口水,在砖地上写了个“丽”字。
是丽妃?懿贵妃冷笑一声:“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没有办法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懿贵妃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静气地想过,这件事决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话,而且大阿哥责罚一个太监,也实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象这样的事,都要主子出头来管,这个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顾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会这么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顿,面子都丢完了,却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贵妃设法替自己出气,不道竟是这样地不体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来一片赤胆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这里,不免寒心,承应差遣,便有些故意装聋作哑,懒懒地不甚起劲。懿贵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两次犹可,老是这样子,可把她惹恼了。
“我看你有点儿犯贱!”懿贵妃板着脸骂他,“你要不愿意在我这儿当差,你趁早说,我成全你,马上传敬事房来把你带走!”
这一下,吓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贵妃,就有一时之错,也还有千日之好,打骂责罚,都可甘受不辞,只居然要撵了出去,如此绝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实在叫人伤心!
因此,小安子象个含冤负屈的童养媳似地,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上,脸上的红肿未消,眼睛倒又肿了。
说来也真有些犯贱,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贼,有伤天和,所以他们的许多想法,绝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妇人。小安子让懿贵妃一顿骂得哭了,却从眼泪中流出一个死心塌地来,尽自琢磨着如何才能博得懿贵妃的欢心,如何才能赢得懿贵妃的夸奖?惟有这样去思量透彻,他觉得一颗心才有个安顿之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贵妃的寝门初启,宫女出来舀水的时候,他就跪在门外,大声禀报:“小安子给主子请安!”
里面初无声息,然后说一声:“进来!”
掀开门帘,只见懿贵妃正背门坐在妆台前,她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月白软缎的撒脚裤,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象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她通发。她自己正抬起手,用养得极长的五个指甲,在轻轻搔着头皮,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象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着笑说:“主子昨儿晚上睡得好?”
“嗯!”懿贵妃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哭肿了的双眼,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他一下,点点头说:“小心当差!将来有你的好处。”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来,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去当他的差。
他所当的差极多极杂,但有个万变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