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前传-第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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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词,等想停当,车也停了。但见苍茫暮色中,适园灯火闪耀,舆从甚盛。立山心想来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却不知请的是那些人?
下车一问,才知道是宴请来京祝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张灯较射,回头还有摔角,由善扑营的高手与大汉壮士对垒。醇王府的侍卫劝立山在那里看个热闹。
“看热闹不必了。”立山说道,“我只跟王爷说几句话。”
那些侍卫平日都得过立山的好处,当时便替他安排,先领到“抚松草堂”暂坐,然后为他到箭圃中去请醇王来相见。
醇王穿的是骑射用的行装,石青缎子的四开气袍,上套通称“黄马褂”的明黄色丝褂,束一条金黄带子,手里握着两枚练手劲、活骨节用的钢丸,盘弄得“嘎,嘎”地响,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他问的第一句话跟文铦几乎一样:“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
“特为来给王爷磕头。”说着,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是干吗?无缘无故给我磕头。”
“是谢王爷的栽培… 。”
“不,不!”醇王抢着说道:“你弄错了!我可不敢居功,调你到内务府,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上头也没有跟我提过。你该给皮硝李去道谢。”
立山心想,自己还真的来对了!听醇王话中的味道,大有酸意,岂可不赶紧消解?
“是王爷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头的恩典,调我到内务府,曾经跟李总管提过,问我怎么样?李总管回奏,立山是七爷赏识的人,不妨问问七爷的意思。上头就说,既是七爷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无须再问了。王爷,您老请想,我这不是出于王爷的栽培?”
这套编出来的话,听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我倒不知道。”他说,“你可好好儿巴结差使,别丢我的脸!”
“是!”立山又说,“这一调过去,当然要忙一点儿。不过,神机营的差使,求王爷可别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干什么?不过,”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还是在海军衙门兼个差使的好。将来海军衙门跟内务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全听王爷作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爷左右当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儿个再说。”
“是!我跟王爷告假。”说着,立山便请了个安。
“你家总有些贺客,我不留你吃饭了。”说到这里,醇王喊道:“来啊!”等侍卫趋近,他才又对立山说:“今儿有烧烤全羊,我让他们去割半只,你带回去请客。”
于是立山又请安道谢。带着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车回家。还有几个知交留在那里,商量着“叫条子”来分享王府的烧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荫所眷的朱莲芬,梅家景和堂的弟子,为李慈铭所倾倒的朱霞芬都来了。俊秀毕集,“条子”中只有一个秦雅芬托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斗”是张荫桓,奉派出使美国,海天万里之行在即,自然有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托病不到,未算意外。
※ ※ ※
转跟过了万寿,是该交罚款的最后期限了。文铦五万交得最早,是立山为了弥补他的丢官,替他代垫的。造办处六名司员中,文麟的父亲是现任内务府大臣师曾,不能不交罚款,否则会祸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个英绶,老老实实交了三万银子。其余四个或者确有困难,无力筹措;或者心疼银子,要求宽限;再有的便是算盘打了又打,认为交进罚款,亦不见得官复原职,倒不如留着这三万银子,另作打点的好。甚至于有人公然扬言:这三万银子孝敬了李总管,不但顶戴可复,而且还能搞个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么傻!
这件事使得立山为难。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旁人不平,多加讥责。想来想去,只有跟李莲英去商量,打算着真不能过关时,自己赔垫,庶几公事私谊,两得兼顾。
赔垫的这笔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费内弥补,但传出去未免过于招摇,言官参上一本,说立山何来如许巨资赔垫?奉旨“明白回奏”,那时何言以对?因此,只要是爱护立山的,一定会极力和阻他这么做。
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莲英必不以为然,而仍旧要这样子说,无非以退为进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来了结此事。
果然,李莲英听了他的话,先来一顿教训,说他轻率,是从井救人,不过也承认这是他的一个难题。于是立山领教之余,趁机央求,请李莲英向慈禧太后说好话,赦免了这笔罚款。
“那是办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头了!”李莲英想了一下说:“我看上头也不见得会记得这档子事,把它‘阴干’
了吧!”
这就是说,未缴罚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缴罚款的,顶戴不复,岂能甘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难两全,只有一步一步走着再说了。
于是,他又用满怀感激的语气道了谢。接下来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园,头一次道中遇雨,半途而废,这一次实在是头一次。李莲英因为万寿虽过,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还很浓,长春宫传外班来演,要过月半方罢,他得伺候在那里,因而约定过了十月十五,不拘那一天,只要天气晴朗就去。
※ ※ ※
这天是十月十八,没有风却有极好的阳光。李莲英由立山陪着,坐车出西直门,过高粱桥,向北直驶海淀,经畅春园遗址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
这一带在英法联军入京之前,本来有五座园子。最大的是圆明园,圆明园之南是畅春园,本是明朝武清侯李伟的别墅。那时的圆明园还是皇四子,也就是后来雍正皇帝的赐园,畅春园的规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经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龙驭上宾之地就在畅春园。乾隆即位,或许因为这里曾是所谓“夺嫡”奇祸发难之处,所以不常临幸,六十年中全力经营圆明园,而畅春园则因为位置在圆明园前面,被称为“前园”。
这两座园子之西,依次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合称为“三山”,万寿山下的清漪园、玉泉山下的静明园、香山之下的静宜园,则合称为“三园”,跟圆明园、畅春园一样,都毁在咸丰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毁不了的,如清漪园的勤政殿,石基宛然,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宫殿了。
李莲英和立山是在这里下的车。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雷廷昌和他带来的将作好手,以及几家大本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伺候差使。行过了礼,雷廷昌将李莲英和立山先请到一旁临时搭兼的工寮中,一面歇脚饮茶,一面听他先讲解地形。
“清漪园本来有八景,叫做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桥、寻诗径、涵光洞。园子的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轩、一楼、一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桥、一个洞,甚至于一条船,亦美其名为“寻诗径”,规模似乎还不如寻常富室的园林。
“这一层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莲英皱着眉说,“乾隆爷是最爱修园子的,放着这么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总管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说过,一呢,有一圆明园,天天忙,顾不到别处了;二呢,是给老太后庆寿的寺庙,那些花花梢梢的景致,安上去不合适;三呢,这片地方处处可以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也真有点吃力。”
“噢!”李莲英听到最后一句话,深为注意,“这是说地方太散漫了!现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不一样也吃力吗?”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那样子吃力反不讨好。这座山、这片湖是天然美景,布置得好,不会觉得散漫。”
他展开图来,指点着说:“清漪园一共三个部位… 。”
这三个部位,第一是东宫门内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寝宫,文武大臣、左右侍从的值宿办事之处;第二是大报恩殿延寿寺,以及矗立在万寿山上的九层大塔,位置在全园正中;第三是万寿山后东面的一处洼下之地,三面山坡,围着一泓碧水,在苍松绿竹中,掩映着高低参差的金碧楼台、游廊小桥,别有情致。这就是清漪园附属的一个小园:“惠山园”。
照雷廷昌与那些将作名匠,细细研究的结果,认为重修此园,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勤政殿改名为仁寿殿,殿西建皇帝的寝宫,再后面是慈禧太后的寝宫,在仁寿殿之后,太后寝宫之东,要盖一座大戏台。因为太后万寿,可在此地庆贺,循例赐群臣“入座听戏”,非有绝大规模的戏台不可。
在全园正中,大报恩延寿寺的遗址,背山面湖盖一座大殿,规制要崇于仁寿殿,作为皇太后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阁,左右随山势高下,设置亭台。至于后山的惠山园,不妨就原来的样子,重建恢复。
听到这里,似乎话已告一段落。李莲英不免失望,大致如旧,了无新意,慈禧太后所叮嘱的“新奇有趣”,虽可在一楼一阁中想些花样,而整个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旷,只怕引不起游兴。
立山见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们有个想法,真还不错!
掉句书袋,叫做‘匠心独运’。大哥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张图。抖开一幅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春晓图”,李莲英入眼一亮,只为湖边似乎缀着一条锦带,直通两头的宫殿,合二为一,格局顿时不同了。
“总管,请看!沿湖修一条千步廊,这头联着老佛爷的寝宫,那头通到佛阁下的大殿。不相干的两处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吗?”
这条长廊的好处,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说不尽,绾合两处宫殿,只是其中之一。顶关紧要的作用是,长廊本身就是一胜,虽然长有二百七十余间之遥,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数十步,布置一座歇脚的亭子,或者通往临湖的轩榭,将来玉辇所止,随处闲眺,朝晖夕荫中的山色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寿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园中的假山鱼池了。
再从湖面北望,本来空岩宕地,只能遥观山色,有了这条长廊,便觉得翠栏红亭隐约于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如果遇到万寿或其他的庆典,长廊上悬起万盏纱灯,璀璨五色,叠珠累丸般自东而西,入夜远望,更为奇观。总而言之,有了这条长廊,园中的布局,便通盘皆活。
李莲英表示满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对这一设计,也会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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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重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垫款,挑选吉日,悄悄动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瞒外廷官员的耳目,却瞒不住无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让醇王知道了,当面问起,无话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莲英,设法劝请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说明白,免得害他为难。
这是用不着耍花枪的,李莲英只找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据实奏陈:快到年底了,内务府为了应付各处的垫支,得要上折子请款。不论是在海军衙门拨借,或着户部筹还,都得经过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头的意向,一定会驳,那时再来挽回,就显得不合适了。
慈禧太后自然听从。其实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说明此事,不费什么脑筋,麻烦的是户部尚书阎敬铭,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对修园,要从户部指拨经费,亦一定很困难。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传谕军机,拟定升补大学士的名单。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章,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左宗棠,本应授为武英殿大学士,但当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所以授为东阁大学士,相沿未改,再下来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两位协办大学士是吏部尚书恩承,户部尚书阎敬铭。
这年八、九月间,左宗棠、灵桂先后病故,空出两个相位,自然由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