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前传-第3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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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澂的次子叫家玺,在乾隆末年,深为得宠,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宫的园庭工程,多由他承办,而且除营造以外,又承办宫中年例灯彩、焰火。乾隆八十万寿,点景楼台,争妍斗丽,盛极一时,亦出于雷家玺的手笔。
雷声澂的小儿子叫家瑞,在嘉庆朝继父兄而主持样式房。在乾嘉两朝,雷氏弟兄三人,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样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础。
第五代的“样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玺的第三个儿子,十六岁就随着父亲在样式房学习“世传差务”,为人勤劳谨慎。道光五年,雷家玺病故,雷家瑞亦已衰迈,雷景修因为差务繁重,唯恐失误,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这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因为宣宗的节俭是出了名的,顶着掌案的名义,好处不多,祸患无穷。因此到了宣宗驾崩,雷景修便又出来争掌案了。
要争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于正当此际,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不过,雷景修争回样式房,恰在洪杨顺流东下,于金陵建号称国的时候,文宗虽好享乐,究竟不忍亦不便大兴土木。雷景修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咸丰十年八月,圆明园被焚。当时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数代心血,化为乌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经营的中国第一名园,遭此浩劫,估量国家财力物力,再无重复旧观之望。因此,雷景修从世居的海淀,迁家到西直门内东观音寺。其时诸子都已长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兴建,工成赏官,是个盐大使的衔头。
同治十三年重修圆明园,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穆宗一半是为母受过。在慈禧太后亲自干预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廷昌,曾蒙召见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图稿“烫样”,此时大得其用,“样子雷”的名声,再度传播入口。但随着“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驾崩,一切似都归于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 ※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见了,是由内务府大臣福锟带领,磕头报名以后,慈禧太后问道:“你父亲呢?我记得你父亲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亲在光绪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承。光绪三年惠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郎职衔。”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将来的陵寝所在地,经营多年,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老佛爷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尽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
慈禧太后问道:“清漪园从前也是你家承办的吧!”
“是!”雷廷昌说,“清漪园在乾隆十五年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是奴才的太爷爷手里的事。”
“清漪园这个地方怎么样啊?”
问到这话,雷廷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里接受了指示的,要尽力说得那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只要讲得动听,尽管不厌其详。不过话虽如此,雷廷昌却怕慈禧太后不耐烦细听,讲到一半,嫌噜苏不让他再往下说。那一来,只怕就此失宠,以后再无“面圣”的机会了。
因此,他磕个头说:“回老佛爷的话,清漪园的好处极多,来历很长,怕老佛爷一时听不完,是不是让奴才写个节略,等老佛爷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慢慢儿细看?”
“不要紧。”慈禧太后为“好处极多”这四个字所打动,兴味盎然地说,“你慢慢儿说好了。”
“是!”雷廷昌答应一声,由万寿山谈起。
万寿山在元朝叫做瓮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当玉泉山之东,圆明园之西。明朝在此地建有圆静寺和好山园,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园改建作行宫,就是瓮山行宫。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圣宪皇后六旬万寿,高宗特就圆静寺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祝禧颂圣。瓮山改名为万寿山,金湖疏浚拓宽,赐名昆明湖。临湖建园,题名“清漪”。
建大报恩延寿寺,是在乾隆十五年开的工,建清漪园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六年的事。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驾临杭州,初睹“西子”,惊为天下美景第一,湖山胜迹,题咏将遍,流连半月之久,方始移驾苏州。四月间回銮抵京,降旨修清漪园,导西山、玉泉山之水,广为疏浚昆明湖,形状即为西湖的具体而微,而清漪园的经营,有许多地方取法于西湖的名胜。西湖的苏堤与湖心亭,都出现在昆明湖中,最明显的是,万寿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层大塔,也就是报恩寺塔,与西湖雷峰塔的形状,极其相象。
万寿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部分,后山有一条小河,沿河筑一条街道,全仿苏州,颇具江南水乡的风味。这些景致,都成陈迹,雷廷昌并未见过,但他的口才来得,描绘得十分生动,真让慈禧太后听得忘倦了。
最后才谈到清漪园遗址的好处,一句话:有山有水。这句话听来平淡无奇,需要拿别处来比较,才见得“有山有水”四个字不容易做到。西苑虽有白塔山,其实不过一处丘陵;圆明园方圆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处,但水多山少,格局散漫,不如清漪园背山面湖来得紧凑。
提到圆明园的散漫,慈禧太后颇有感慨,也深悔失计。当年重修圆明园,工费也用了一两百万,加上拆除的旧木料折价,总计要用到三百万左右,结果半途而废,仍是荒凉一片。就因为圆明园太大了,几百万银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见。如果用这三百万银子,另修一处园子,必定粲然可观。
就这一念之间,慈禧太后决定了,决定接纳内务府的献议,重修清漪园。
当然,这话不能谕知雷廷昌,回宫以后,要找李莲英来商议。
“听雷廷昌说得倒真中听。有几百万银子,花在清漪园上头,一定有个看头儿。”
“原是这么着!”李莲英对慈禧太后说话,完全是老管家对老主母的口吻,没有繁琐的称谓与虚文,是那种尊敬中含着亲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园,也比修圆明园来得名正言顺。”
“怎么呢?”
“当年乾隆爷替老太后上寿,修了大报恩延寿寺,盖了清漪园,如今万岁爷不也该大报恩吗?”
一句话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发坚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当年谏阻圆明园工程那样,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谕,引用高宗为孝圣宪皇后建寺修园祝禧的祖宗成法,狠狠地训斥一番,看谁还敢多嘴?
“你就说给福锟吧!让他跟立山核计,怎么样先叫雷廷昌画个图来看创。”
“奴才马上去传旨。”李莲英问道:“那里有山有水,怎么个把万寿山、昆明湖用得上?先得请旨,好让他们照老佛爷的意思去办。”
这是李莲英故意这样说的,其实已有草图。慈禧太后不知就里,想了一会说:“办事的地方总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园颐养,皇帝不得不随侍,召见臣工,裁量大计,不但要有正殿,还得要有臣下的直庐,草图上连这座召见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拟好了,叫做“红寿殿”。不过,这时候的李莲英却只能答应一声:“是!”
“再要有烧香的佛阁。”
“是!”李莲英说,“那得离寝宫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寝宫可不能盖在山上,上下不便。”
“寝宫就盖在山坡上,临着湖。”
“老佛爷的算计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计好,是立山的算计好,一佛阁一寝宫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正就如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寿殿之后,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这两处。”慈禧太后说,“咱们在这儿瞎琢磨没有用,人家几辈子在样式房掌案,自然知道怎么取景,怎么样才新奇有趣?管保画来的图,比咱们想得要好。”
“是!”李莲英说,“奴才马上去说给福中堂,让他传旨,总在十天八天之内,把草图画得来。”
“十天八天怕来不及。给他们半个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莲英问说:“跟老佛爷请旨,这件事,要不要说给七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先不必跟他说。等我看了草图,让他们估一估,得要多少银子?有了准数,我自己来跟他说。”
“是!”李莲英答应着,心里在想,“新奇有趣”四个字,可千万不能忘掉。
李莲英当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预料到必是如此处置。扩修三海的工程,马上就要大举进行,此时来谈重修清漪园,正好给醇王一个谏阻的借口,自非所宜。
但是,要瞒着醇王就有许多办不通的地方,因为他如今是“太上军机”,纵非大小事务一把抓,却是无事不可过问。李莲英心里在想,这个差使很难办,要能风平浪静地过关,着实得要费一番心思,目前决不能张扬,甚至连福锟都还不到可以商量的时候。
这时候,能商量的只有一个人:立山。
※ ※ ※
立山已经知道了召见雷廷昌的经过,而且已料到李莲英一定会来传达密谕,所以这天下午不出门也不见客,在家专侯宫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两点多钟,李莲英来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宾主都不作无谓的寒暄,一进立山那间摆满了古玩的精致书斋,立即便谈正事。
“今儿召见‘样子雷’,上头听他的话很对劲。”李莲英问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这儿来过了。”
“那好,省得我再说一遍。”李莲英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大哥请放心,错不了!草图已经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宫,我把雷廷昌找了来讲给你听。”
“不回宫不行,再说草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立山问道,“大哥跟上头回一声,那天我陪你上万寿山走一趟,让雷廷昌当面讲解。”
“雷廷昌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他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他行吗?”
“行!”立山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头去回,就在三五天当中,抽空去一趟。
你听我的信儿好了。”
“是!我随时预备着,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都行。”
李莲英点点头,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现在要谈到节骨眼儿上来了。上头心很急,巴不得图样一定就动工,可又不愿意先让七爷知道,说等工料估出来以后,再跟七爷说。你看,怎么样?”
立山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大哥看呢?”
“如说要先跟七爷商量,就难了。就算七爷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经军机处,或者海军衙门,事情就闹开来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能吃了吗?”李莲英双手一摊,“柴米又在那儿?如今是七爷当家,不跟他要跟谁要?”
“先不跟当家人要也不要紧。”
“怎么呢?不正应着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要紧!自有人能垫。”
这“自有人”当然是立山本人。李莲英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兄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