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前传-第2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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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终于有了确实消息:军机全班尽撤,朱谕中定的处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洌恰霸沸葜隆薄!
李鸿藻和景廉的处分最重。都是降二级调用,两人相比,李鸿藻又吃了暗亏。因为景廉是尚书,从一品降二级照例调补为内阁学士,李鸿藻是协办大学士,正一品降二级应为正二品,但文官中的正二品,只有太子少师等等东宫官属,此是加官赠衔,向无专授,因而亦只能去当内阁学士,变成降三级调用。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和,“加恩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只是不论如何,逐出军机处总是宦海中的绝大波澜,而全班尽撤,向无先例,不但身历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观者亦觉得惊心动魄。
“想不到惹出这么一场大风波!”连张华奎都是面无人色,向王仁东抱怨:“不知盛伯熙还说了什么?他的折子到现在没有发下来,一定有不足以示天下的话在内。”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盛昱家园林清幽雅致,牡丹尤负盛名,阳春三月,正当盛放。主人风雅好客,年年此时,排日作文酒之会,至于三五知好,对花引觞,更几乎日热如此。然而这一天却是例外,盛昱短衣负手,低头疾步,偶而拈花,却不是微笑而是长吁。
在门前却又是一番光景,热闹与清冷大异其趣。朱谕一传,震动大小衙门。同治四年恭王被谴,不足与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杀肃顺一事来相提并论,对政局的影响差相仿佛,而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因为肃顺将有大祸,事先有明显的迹象,而军机全班尽撤,连军机大臣自己都如在梦中。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兴趣,也格外浓厚。而唯一的线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话能发生这样的作用,一方面见得他的笔厉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见他如何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清流建言,多蒙荣宠,现成的两个例子:张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个月的工夫,由升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而超擢二品的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张佩纶则更由右庶一跃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后又派为总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将被大用是可预见之事,这个将爇的“冷灶”,不可不烧。再有些人是专为要打听他的折子中说了些什么话,这不仅出于对朝政的兴趣,而且也关碍着个人的利害得失,因为可超而知的是,他既能劾罢全班军机,自然曾痛论朝局,其中必定列举许多腐败的例证,如果为他的笔尖儿扫着,便得早筹避祸之计。就因为这些缘故,访客络绎不绝,而门上奉命,一概挡驾。当然,王仁东跟张华奎是例外,他们是不须通报的熟客,一看门前车马塞道,径自敲开花园边门,在建于假山顶上的月台,见着了盛昱。“真是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王仁东笑道:“高致真不可及!”
“唉!”盛昱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来客,竟说不出话。
见他是这样的神情,张华奎悄悄拉了拉王仁东的衣服,示意他说话谨慎。王仁东当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轻松戏谑的态度,试探着问说:“折子始终没有发下来?”
“就是不发不好!唉,”盛昱又叹口气,“我好悔!”
这句话使得两位来客的心都往下一沉,听他的话,似乎是说他们俩害了朋友。王仁东性情比较褊急,当时便神色严重地说:“伯熙,我不明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你悔些什么?”
“我悔我太轻率。无形中受人利用。”
“什么?”王仁东越发沉下脸来质问,“谁利用了呢?”
见他声色俱厉的样子,盛昱一愣,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对答,不由得哑然失笑:“我不是说你们。
你们不会利用我,我也不会为你们所利用。”
这是很凶的一个软钉子,藐视之意,十分明显,但因话答话,没有什么不对,张华奎深怕彼此的话,越说越僵,赶紧从中解释。
“大哥,”他一直用这样亲热而尊敬的称呼叫盛昱,”旭庄完全是爱朋友的一番意思。这样的至交,即使有什么事要请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白相求,如何说得到‘利用’二字?
所以旭庄气急了。”
“原是如此!”盛昱为了表示待友的诚意,招招手说:“两位请随我来。”
到了他那间插架琳琅,四壁图书,布置得极讲究的书斋中,盛昱从红木书桌的抽斗中,取出“折底”来给王仁东看。是张华奎的原稿经过删改的,一看事由,只涂掉了三个字,原文是:“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李鸿藻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事”,涂掉了李鸿藻这个名字,便变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还是以劾李鸿藻为主,谈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话,说用潘鼎新、张凯嵩,“恭亲王等鉴于李鸿藻而不敢言,”是说恭王鉴于李鸿藻轻信张佩纶滥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为用潘、张是“就地取材,用之而当,固不为功,用之而非,亦不为过,滥誉之咎,犹可解免。”
“这也不算苛责。”王仁东诧异,“何以恭王会获以重谴?”
“就是这话罗!”盛昱使劲挥舞着手说,“现在我才想通,上头跟这个,”他做了个七的手势,“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乱安国的亲贵,理当优礼,怎么样也说不出不要恭王当国的话,正好有我这个折子,一语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题目。你们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原来如此!”王仁东才知自己误会得不识高低,既感安慰,亦觉自惭,勉强笑道:“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难堪的沉默中,终于由张华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个疑问:“醇王会不会进军机呢?”
“谁知道?”盛昱紧接着用很有力的声调说:“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折子力争。”
“不知道这趟会不会有人替恭王讲话?”
这一问,使得盛昱深感兴趣。然而细细想去,却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严谴,头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两王仗义执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两次回天,只因为都是“闹家务”,第二次近乎儿戏,所以易于排解。而这一次看起来是兄弟争权,但题目上争的是国事,争的是公是公非,没有人敢说慈禧太后的决定不当,要求收回成命,否则就是干预大政,僭妄太甚。
这样想着,便不住摇头:“不会的!没有人敢讲话,也没有人好讲话。”
“解铃系铃,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张华奎试探着说。
盛昱心中一动,倏然举目,看着王仁东问道:“你以为此举如何?”
王仁东也觉得军机全班尽撤,未免过分,连带使翁同和受池鱼之殃,内心更为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选贤能,果然胜于已撤的一班,那末此举就是多事了。
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办,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这么做,也还不到时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来接替?”
“这也说得是。”盛昱问张华奎,“你的耳朵长,可曾听说?”
“这自然是由醇王来拟名单。”张华奎答道:“我看孙莱山一定有分。”
“孙莱山?他还没有出京?”
湖北郧西县有一名姓余的秀才,为一个姓干的书办痛殴至死,知县包庇书办,草菅人命,言官参劾,朝旨特命孙毓汶会同内阁孝士乌拉布赴湖北查办。这是十几天以前发的明旨,而且孙毓汶和乌拉布已经“陛辞请训”,现在听张华奎的语气,孙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诧异。
“我也今天才听说。”张华奎答道:“孙莱山这一阵子,都是整日盘桓在适园。”
盛昱深深吸口气:“原来是他为修私怨捣的鬼!那就越发令人不平了。”他说,“两位请为我去打听打听。这件事,我难安缄默!”
看样子盛昱已决心要反过来为恭王说话,王仁东不明白他出尔反尔的态度,何以如此坚决?不免私下要问张华奎。
张华奎平日最留心这些事,自然知道,“也难怪盛伯熙,他实在太冒失了。他是肃王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恭王的侄子… 。”
“这我知道。”王仁东不耐烦地抢着说:“你只说他为什么前后态度大不相同?”
“因为恭王待他很不错。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报的,王府里的人都叫他‘熙大爷’。你想,以后他怎么还有脸上恭王府?”
“搞成这样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东怅惘不甘地说,“滥保匪人的张幼樵,倒安然无事,更令人气结。”
“慢慢来。”张华奎说:“从前有人测字问休咎,拈得一个‘炭’字,卜者脱口答道,‘冰山一倒,一败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吗?”
“看着再说吧!你倒去打听打听,看军机是那班新员?打听到了,直接给盛伯熙去送个信。”
“今天大概不会有信息了。有朱谕总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经过彻夜的碾转反侧,盛昱决定要做个“解铃人”,弥补自己轻率系铃的咎歉。
于是一早起身,连浇花喂鸟的常课都顾不得,匆匆漱洗,立即进入书房,铺开纸笔,捧着一盏茶出神。这道奏折颇难措词,构思久久,方始落笔:
“为获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请量加任使,严予责成,以裨时难,恭折仰祈圣鉴事:窃奴才恭读邸钞,钦奉懿旨:将恭亲王等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仰见宸谟明断,尽义极仁。伏念该亲王等仰荷圣恩,倚畀既专且久,乃办事则初无实效,用人则徒采虚声,律以负恩误国之条,罪奚止此?犹复曲蒙高厚,许以投闲,该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奋勉!惟是该王等既以军国重事,贻误于前,若令其投老田园,优游散局,转遂其逸之念,适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罚。方今越南正有军事,筹饷征兵,该王等于档案尚为诸练,若概易生手,圣躬既恐烦劳,庶务或虞丛脞。况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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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搁笔踌躇。为了救恭王,必须有个陪衬,平心而论,自然还是李鸿藻。但救李鸿藻不是救张佩纶,所以这两句“考语”有一番斟酌,要明说李鸿藻,暗指张佩纶,方合本心。
偶尔抬头一望,不觉一惊,是张华奎悄然坐在那里,便讶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一无所觉。”
“来了一会了。见大哥正在用心的时候,叫管家不必惊动。”
“你来得正好!有个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听听消息,今儿总该有明发了,军机是那些人?”
“我先念副集唐诗的楹帖你听。”张华奎朗然念道:“丹青不知老将至!”略停了一下又说:“这里头就有了两位了。”
盛昱想了一会,疑惑地问:“是阎丹初、张子青?”
“是的。”
盛昱接着问:“下联呢?”
张华奎应声吟道:“云山况是客中过。”
“云山、云山?”盛昱攒眉思索了一会,“想来是乌少云、孙莱山。孙莱山入抠廷,是在意中,乌少云则匪夷所思了。”
“乌少云不相干。这无非拿他们湖北查案来凑个对子而已。倒是领枢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请猜一猜,猜着了我广和居做东。”
“自然是亲贵?”
“那还用说!”
盛昱一路想,一路说道:“不会是五太爷,心泉跟适园很处得来,不过人太沉静,也从未任过烦剧,莫非是老劻?”
“五太爷”就是“五爷”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爷”绵愉之子贝子奕谟的号,亲贵中的贤者,好学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决非庙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为与慈禧太后外家是“患难”之交,最近也很红,最近有由加郡王衔正式晋封为庆郡王之说,论经历倒也有领军机的资格了。
“都不是。”张华奎说,“是礼王。”
这是太不可思议了。礼王世铎不但谈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没有王者气象,曾以敌体待李莲英,对跪相拜,朝中诧为奇闻。这样的人,何能执掌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