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传-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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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当下昂然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与一代枭雄成吉思汗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留下了这番对话。金庸在战乱中痛失慈母,大动荡好不容易结束,父亲又遭不测,乱世的痛苦使他对功与罪、是与非有着自己的看法,“杀的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是他深入骨髓的体会,他厌恶一切剥夺人类生命与幸福的战争,他鄙弃白骨换来的英雄,他借郭靖之口否定暴力与杀戮,写出了对和平的全部渴望,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比和平更可贵的呢?
他一而再地提起兵火过后,到处是断墙残瓦,多少家庭的离合悲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这都是他本人的亲身体验,是他铭心刻骨的记忆,他曾说,“若非经过八年抗战的艰苦生涯,恐怕到现在还是浑浑噩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射雕英雄传》结尾郭靖与黄蓉一同南归,“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这正是他自身的感慨,他的伤痛、时代的伤痛尽在其中。
1959年5月19日,《射雕英雄传》在《香港商报》刊完862段,那正是《明报》创刊的前一天。金庸在“全书完”后面有个告白:
各位亲爱的读者:我在本报撰写《碧血剑》与《射雕英雄传》,前后已近三年半,承蒙各位读者不断地来信指教和讨论,使我得到很大的鼓励,心中自然是非常感激的。……我和《商报》同仁以及《商报》的读者们交情已不算浅,本来应该续撰新作,只因最近我其他的事务比较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与各位读者暂别,将来一俟有暇,当再在本报与各位相见。
随着《明报》的问世,金庸当然不可能再为《香港商报》写连载了。
四、《雪山飞狐》
1959年2月9日,金庸的第四部武侠小说《雪山飞狐》开始在《新晚报》连载。
故事本身不过是一个俗套,江湖恩怨、武功高低、藏宝图等,但在这部不算长的作品中,他引入了一些新的写作手法,比如完全采取倒叙的方式,改直写为暗写。比如将说故事与戏剧的方式结合起来,借“一天”来表现一百多年,小说交代,这一天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十五日,距离李自成兵败九宫山已一百三十几年。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不是胡斐,而是胡一刀,苗人凤与胡一刀的比武——
两人生死决斗又惺惺相惜,白天激战,晚上抵足而谈,比武历时三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除了两个主角之外,并穿插以周围的人各式各样的活动,在比武过程中突出了主角的性格,描写了周围的人物,渲染了现场的气氛,又从正面、侧面,或淡描或浓抹地勾勒了主角高明的武艺。读者看得紧张、“过瘾”……①
胡一刀、苗人凤的故事出自众人之口,有人说这是学日本电影《罗生门》三个人讲同一件事,但讲法不同。他却说是从《天方夜谭》讲故事的方式受到的启发,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讲述,再加上了一些戏剧的成分。②
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是金庸最喜爱的小说之一,不管有意或者无意,他的小说受到《基督山伯爵》等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刻画、描写人物等小说技巧、方法上,更主要的是精神、气质上的影响。按照中国传统观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父仇子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乃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简单的复仇模式早已内化为民族潜意识,为芸芸众生所普遍接受,更是中国文学作品长久阐述的主题之一。而《基督山伯爵》表现的善恶观念,对复仇的处理,直接影响了《雪山飞狐》对人物命运的安排、性格的塑造。③
《雪山飞狐》还受到日本推理小说的影响。懂中文的日本记者本池读过此书,有一次与金庸见面,话题就一直围绕着其中的情节,尤其侧重里面的推理桥段。金庸不否认这是武侠加推理,他说自己十分欣赏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④
到1959年6月18日,《雪山飞狐》共连载了129天,《明报》创刊已近一个月。小说最后没有肯定的结局,留下了一个永远的悬念——胡斐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呢,让读者自行构想。
当时,金庸虽离开了《大公报》,与老同事的来往还是很多,在周榆瑞家的宴会上,他和羊朱、梁羽生谈起这个结局,他们都觉得比较新奇,虽然并非赞同。1960年10月5日,《新晚报》十周年,他写了《有没有写完》一文,他说,写这个结尾,他想到了西方中世纪著名的故事,公主、宫女和武士、饿狮,想到了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小说《中世纪的传奇》。
① 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海光文艺》,1966年第1—3期。
② 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143—144页。
③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7页。
④ 沈西城《金庸与倪匡》,10页。
五、离开“长城”
长城电影公司是张善琨1948年底创办的,专拍国语片。1950年,张退出,吕建康、袁仰安、费彝民等重组“长城”,袁出任总经理,整个指导方针逐渐左倾,并引入“读书会”等组织,灌输红色思想,严俊、李丽华、林黛等先后退出。“长城”和《大公报》一样都是左派文化机构,强调思想意义,重视社会教育,对影片题材的限制较严,天性不喜欢受束缚的金庸在“长城”虽也有成绩,但社会反响远远无法与他业余创作的《射雕英雄传》等相提并论。他工作了一段时期,未免感到失望,觉得很难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希望多拍一些娱乐性和商业化的电影,提高卖座率,在“长城”却很难实现,他的“资产阶级思想”还一度遭到批评。他编的好几个剧本都没有通过,使他对继续留在电影界失去了信心。
1959年,金庸的电影生涯走到了尽头。当初进“长城”,他以为电影圈会比较自由一些,和报馆不一样,想不到也是一样——
自始至终我觉得干电影这行拘束很大,特别是在“长城”此等左派公司,他们的摄制方针和我个人的意见很不相投,比如他们很注重思想教育,当然,我不是否定他们,但自己的艺术创作意图因此不易发挥。后来,我所编写的剧本好几个不获通过,兴趣自然大减,兼且到了五九年,左派公司对电影制作的方针越趋严格,有时整年间也拍不到一两部戏。总括来说,干电影时工作未见顺利,自己又没有能力搞电影公司,相反地,办小型的报纸,需款不多,但给我发挥的机会则较大,故转而办报。
他在另一场合也说过,自己在长城电影公司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对于戏剧的限制非常严,编个剧本要这审查、那研究,工作很受限制,那不是个适当的创造环境,我没有待下去”。
他还在“长城”工作时,《明报》就已创刊。①
短暂的电影编剧生涯,金庸因受不了左派公司的思想控制而选择离开。也有人说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场失意,才决意离开。此后,他与左派电影圈仍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明报》创刊当天仅有的两个祝贺广告都来自电影界,头版是峨嵋电影公司,第四版是新新公司,这是长城电影公司总经理袁仰安办的一家公司。②
①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38、39、147页。
②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明报出版社2000年版,62—66页。
第三篇 创立《明报》
第七章 《明报》初创
一、同学沈宝新
自1946年进入杭州《东南日报》,金庸已在报界摸爬滚打过十多年,几乎熟悉报纸编辑的各个环节。1955年以来,他的武侠小说在《新晚报》《香港商报》连载,受到读者欢迎。据《香港商报》调查,他的小说有三万读者。当时香港盗版成风,他的武侠小说连载每天刊出千字,七天就有人盗印单行本,速度之快让原定结集出版的三育图书公司措手不及。就在这时,他和分别多年、正在经营印刷业务的老同学沈宝新在香港意外重逢,沈建议,与其给别人盗印小册子发行,不如自己来印,自己发行、赚钱。说干就干,他们决定合办一家刊载武侠小说的十日刊《野马》。①
1938年,他们在丽水碧湖,初中三年级起就是同班同学,金庸是级长,沈宝新喜欢打篮球,是级队的选手,比他大好几岁。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的档案中,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的军训名单记录:
①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40—41页。
沈宝新 秋一年级 十八岁 吴兴人①
金庸回忆:“我们两人是初中、高中同班同学,沈宝新先生比我大几岁,所以当时并不是很熟悉,他是大朋友,我是小朋友。后来在香港碰上了,老同学相见,自然很亲热,以后大家就常来往。”②
吴兴即浙江湖州,沈在浙江大学读的是农业专业,抗战胜利后,在中国邮政、储汇局银行工作,积累了银行、财务工作的经验。1946年到香港,在印刷厂任职九年。③他说一口江浙口音的广东话,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随和、够义气的人”,人际关系好,对朋友重情义,又懂经营管理。1959年初,他们注册了野马出版社,准备办一份十日刊,以刊登武侠小说为主,从《庄子·逍遥游》中取“野马”为刊名。
当年3月,《野马》筹备期间,他们在九龙尖沙嘴弥敦道的文逊大厦租了一个写字间,只放得下四张书桌。他们请了《长城画报》编辑潘粤生担任编辑。④就在这时,报贩建议,与其办十日刊或半月刊,不如干脆办一份日报,天天出版,更容易赚钱。金庸犹豫了一番,决定办日报,《野马》不太像报纸的名称,仿效《成报》取单字很成功⑤,他也想起一个单字的报名,潘粤生提出“明”字,取“明辨是非”之意,他说也有聪明之意,经过一番推敲,决定取名《明报》,以“野马”为副刊(名为“野马小说”)。关于报名,他后来说:“《明报》的‘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镜高悬’‘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①他们请书法家、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制片主任王植波题写的报名,一直沿用至今。金庸并不知道中国报业史上至少有过六个《明报》,1911年、1922年、1931年的上海,1925年、1945年的北京及1932年的苏州先后出版过以《明报》为名的报纸。②
① 杭州市档案馆藏,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档案。
② 冷夏《文坛侠圣:金庸传》,401页。
③ 《明报》1989年5月20日,张圭阳《金庸与报业》,50页。
④ 潘粤生,广东惠阳人,1935年生,中学时给金庸主编的《新晚报》副刊和《大公报》的“大公园”副刊投稿,其影评得到金庸赏识。中学毕业后,金庸推荐他到《长城画报》当助理编辑。先后出任《新明日报》《明报周刊》《明报晚报》《明报》总编辑。
⑤ 《成报》为何文法1939年5月1日创办,最初每天出一大张,以画刊取胜,仅半年销量就跃居首位。太平洋战争后停刊,1945年10月复刊,至1959年成为香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
查传诗(查良镛长女)与沈宝新夫妇
《明报》最初由金庸出资三万港币,沈宝新出资两万港币。这五万元三四个月就花光了,金庸又投入五万元,共出资八万。《大公报》老同事、广告部主任郭炜文曾出资一千五百元,占的股份很少,1961年《大公报》社长费彝民要郭退股,金庸连本带利都还给了郭。《明报》从此只有两个股东,金庸占八成,沈占两成。
1959年5月20日是金庸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天《明报》正式创刊。创刊号标明:本港零售港币一毫,督印人沈宝新。他执笔的发刊词标榜“公正、善良、活泼、美丽”:
《明报》是一张同人的报纸,也是一张读者的报纸。
……它是读者的报纸,因为我们办报的目的不是要宣传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商品做广告,我们只是希望能办成一张精致的、生动的、健康的小小报纸,为那些喜爱精致、生动、健康事物的人所喜爱。
我们的信条是“公正、善良、活泼、美丽”。我们决心要成为你一个甜蜜的知心的朋友,跟你说说故事、讲讲笑话,讨论一下问题,但有时候,也向你作一些温文的劝告。③
这一年他36岁,南下香港第十一年,他踏上了前途莫测的创业之路。
《明报》第一天印了8000份,没有卖完,最低时跌到了6100份,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