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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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他吃了个闭门羹,很狼狈,今天张爱玲自个儿巴巴儿地上门了,还这么拘谨,还这么愿意听他说话,加在一起,就成了一种可怜相。他怀疑她是一个穷女人,心里想战时的文化人原本苦,问她每月的收入,明知道这样是失礼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高官”面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冒失一下也是无所谓的。他是曾佩服过她的才华,可是眼前的张爱玲使他不能当她是个作家。
他不觉得她美,也不喜欢她,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在她面前大秀口才。他是那种话多的男人,前生后世,见解多多,正如张爱玲引用过的那句俏皮话:“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己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人家也来瞪眼看。”有趣的是,张爱玲引用这句话时,正在和胡兰成恋爱,这叫灯下黑吗?
胡兰成一口气说了五六个小时,批评时下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还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张爱玲这时倒是一点儿不尖锐,只管孜孜地听着。
张爱玲曾说,和人谈话,如果是人说她听,总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说人听,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不安。但就算她是一个乐于倾听的人,坐在陌生男人家里,听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讲上五六个小时,也是不正常的,除非,她特别愿意听这个人讲话。
让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五个小时,从中午到傍晚,这个半老男人,在安静的小女生面前,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用第三者的眼睛看过去,不但可笑,简直可耻了!况且他说了那么多,表达了那么多的观点见解,一定会说错一些吧?后来他跟张爱玲熟了之后,简直没法子在她面前说话,相对于她的聪敏灵慧,他说什么都说不到点子上,不准确的地方夸张,准确的地方贫薄不足。那么,在那之前的这场演说,又该有多少破绽?
然而,正是这些破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完美的东西是让人紧张的,因为会让对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张爱玲多年来,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紧张中,包括她母亲,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种不肯有破绽的人。
张爱玲曾说,她姑姑的家,对于她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有丝毫毁损,哪怕只是打破桌面上的一块玻璃,又碰上自己的“破产期”,她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
破绽则让人松弛,张爱玲回忆,在雾一样的阳光里,和父亲坐在堆满了小报的房间里,谈谈亲戚间的笑话的情景,那里的光阴永远是下午,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两个词叠用,带出恋恋的惆怅。
我不知道,在那个下午,在胡兰成的房间里,她是否有一种时空交叠的感觉,仿佛回到从前,但起码,这个男人无休无止的话语,应该让她感到安全,有埋在松弛里的安稳。
送张爱玲出来时,两人并肩走,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言下之意,是和我怎么可以?这是在调情。他说了并不喜欢她。只是作为一个调情爱好者,见到个女的就想练练手热热身,贼不走空。
说起调情这件事,张爱玲的段位肯定更高一些,看看她写的《倾城之恋》吧,范柳原说白流苏穿着雨衣就像一只药瓶,凑近了—你是医我的药;《沉香屑—第一炉香》里乔琪乔说薇龙是他的眼中钉—这颗钉再没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纪念吧。相形之下,胡兰成的这句撩拨实在粗蠢得露了痕迹,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终究没怎么样,“没怎么样”之后,俩人就很近了,张爱玲的心动了。
即使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照得见世间一切的可笑与猥琐,即使你有着钻石般锐利的眼神,能够穿越万事万物的外壳,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你想要爱,想要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作为女人的千娇百媚,你就必须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装作视而不见,径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认识胡兰成这年,张爱玲已二十三岁,知道爱情的美,却没有可以爱的人,积攒下那么多经验得不到实践—是生活圈子太小,还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涩看上去很像一种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这高处不胜寒的落寞,是让人难耐的。
胡兰成没那么讲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在他眼中,女人分为两种,搭理他的和不搭理他的。他能把前者夸上天,恨不得拿观音菩萨去比喻;对于后者,比如他在广西教书时,那些不怎么待见他的女教员,他就称人家为娘儿们,用鼻子哼一声,心里想“你就省省吧”。他才不会因为被拒绝而受伤,见个女的就想一试身手。他的冒犯,正好击破了张爱玲的水晶外壳,外面的光线与温度涌进来,让她心里的那朵花,可以热烈地、招展地,就此开放。
胡兰成曾说,江山与美人,注定要落入荡子的怀中。忽略掉他的自鸣得意,心平气和地想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君子矜持,习惯于停在原地;荡子无所谓,不吝于大胆出击,就算出击的过程中留下破绽多多,可这破绽,未尝不是一个入口。
5。“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虽然胡兰成说他不喜欢张爱玲,但她愿意听他说话,这就够了。
第二天他跑去看她,做好了体恤一个贫穷女作家的心理准备,但是,当张爱玲的房门终于向他打开时,他大大地吃惊了。
他用“华贵”这个词来形容,并不是里面的陈设家具很值钱,红木古董满坑满谷,那是暴发户的热闹心劲,张爱玲已经进入“后贵族”时代,超越了炫耀性消费的肤浅粗鄙。她的房间里,是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的色调。如果说这几个字比较难以想象,我们可以增加一个细节:张爱玲十来岁时,就在她母亲的公寓里看见了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而张爱玲现在住的这间公寓,正是她母亲布置的。
想当年,胡兰成在浙江乡下,看见邻村的大小姐打他们那儿下轿歇息,那种大家女子的新打扮,以及背后透露出的富贵荣华,尚且让他心生爱意,眼前的张爱玲,富贵在骨子里,在他的想象力之外。这间装饰得出乎意料的香闺,就像童话里压在多少床羽绒被之下的那颗豌豆,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胡兰成深深地折服了,他说,很刺激。
回去之后,胡兰成就给人家写信,写得很吃力,像五四时候的新诗,张爱玲看了都觉得骇然可笑,后来胡兰成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惭愧,怎么可以那么矫揉造作?
不过没关系,张爱玲一点儿也不介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对爱情的向往,她的一颗慧心能从不伦不类的东西里看出庄重的好。胡兰成信上用“谦逊”二字来形容她,张爱玲认为道着了自己,她对于世间万事万物,即便已看破,还有一种俯首低眉的虔敬,于是她给胡兰成回信,说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总觉得,胡兰成的这个“谦逊”,怕是没有这番深意,倒可以按照常理去推,她的家世这么显赫,她的才华这么横溢,她的世界这么富贵,她却羞涩安静得像个女学生,这不是谦逊是什么?
误解碰撞上误解,却溅出爱情的火花,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这段情缘,老是让我想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萨宾娜与弗兰茨的爱。
弗兰茨崇拜忠诚,热衷于向萨宾娜描述他对母亲的忠诚,他希望她被自己的这种品行打动。萨宾娜更着迷于背叛,在背叛中寻找自己,她不停地背叛上一次的背叛,直到抵达自己真实的内心。
弗兰茨喜欢音乐,他认为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萨宾娜恰好相反,她说,音乐越放越响,人反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乐声才不得不更响。
还有光明与黑暗,墓地与纽约之美,他们的看法从来都没有合拍过,他们对每一个词的理解都不同,“如果把萨宾娜与弗兰茨的谈话记录下来,就能编一部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的词汇录了”。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相爱,我想原因在于,当人们想要爱的时候,他们总是可以用误解来诠释误解,从而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和谐统一。
那些日子,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去了三四次以后,张爱玲突然变得很烦恼,而且凄凉,某日送来一张字条,让胡兰成再不要去看她。
换成一个没经验的男子,一定会手足无措;换成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一定会很严重地自我反省;而胡兰成只是一笑了之,可能还有没说出来的得意。凭着经验,凭着居高临下得以隔岸观火的洞察力,他知道,这女子这般言行,是因她爱上了自己。
不错,张爱玲烦恼,是因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爱。《小团圆》里说,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到他眼里有轻藐的神情,很震动。她崇拜他。
这句话口气轻淡,却似自嘲,他眼里轻藐的神情为何让她震动?
是否因为轻藐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力量感?她接触过的男子,谁能如此有力?所以她说,她崇拜他。
而那凄凉,更让胡兰成得意,一个女人只有面对不确定的爱时,才会变得凄凉,因为有所求,因为不得不,这种凄凉意绪在古典诗词里比比皆是,是女人仰面等待回复的姿态。
他对她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自以为送了她一份大礼。
她却迟疑,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他当她是欲擒故纵,张爱玲心里却浮现出了一幅图景,战争结束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与他重逢。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日军必败,他作为汉奸日暮途穷,但她没打算要一份一定有前途的爱情,甚至于,当他对她说“我们将来”,或者“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象,“感到轻微的窒息”。但她后来与桑弧在一起时,则对两个人的生活有很具体的想象。
这是张爱玲的聪明之处,崔莺莺爱上张生便想到一世一生,张爱玲却清楚这不过是一段如烟花般灿烂又短暂的乱世情缘,那边远小城的油灯影,是她想象的尽头,是电影终场时,打在屏幕上的那个大大的“完”字。
听上去好像有点儿玩弄感情是不是?但感情本来不就是用来玩弄的?—假如你不把“玩弄”二字作贬义理解的话。爱情是这现实人间愉悦自己的游戏,你可以玩得天长地久,也可以花开一瞬,而张爱玲跟胡兰成这一段,若只做一段处理,对两人也许都更好一些。
“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假如《封锁》里的吴翠远有这份悟性,也不会陷入自作多情的窘境了。
但在抵达那边远小城之前,他们还得漫长地恋爱。当他提出为她离婚,她虽然迟疑,却也半推半就。他有些日子没来,她有如释重负的轻快,却也不无惆怅,当他再次登门,她高兴了起来。
胡兰成在叙述中,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都是她主动,是她先动了心。他说他曾跟她提起她登在杂志上的那张照片,并没有跟她要的意思,但她取出来送给他,还在照片背后题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电子书下载
这段话经胡兰成卖弄之后,流传得非常广,以至于我用搜狗拼音敲字,刚打出前面的几个字,后面就出来一大串,都成词组了。
这些话,给了胡粉们说事的由头,看看,张大才女,当年也是如此卑微地爱着我们胡才子的,低到尘埃里,得倾倒成什么样了才会这么说。
我以前看这段话,也有点儿替张爱玲难堪,不是说女生要矜持一点点吗?用不着这么夸张吧?要是我,就不会说。数年之后,再看,发现,这貌似卑微的言语背后,正体现出张爱玲的彪悍和飞扬。真正自感卑微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因为太看重对方,不敢逾矩一点点,生怕对方觉得自己“贱”,敢于这样恣肆地传情达意的人,心里已经吃定对方。具体到张爱玲身上,也许是因为她看透了这只是一场乱世之恋,她亲眼见过战火能焚烧掉一切,想到立即去做恐怕都来不及,又何须那么多的铺陈?这是她的真,也是她的明白。
而张爱玲的低眉,更大程度上是对于“爱情”本身的谦卑。眼前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