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4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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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天,时日渐逝。
世间没有任何人知道,都以为已经死了的隆庆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里潜心修行学习,他每日清晨醒来,便开始打扫前观,然后烹煮食物,预备生活用具送入后观,待忙碌完毕之后,才能去那七间草屋阅读天书。
第一天看过日字卷后,隆庆便再也没有翻开这卷天书,而是将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尽数投放在阅读第二卷天书上。
某日春意大盛,知守观内外野桃盛开。
脸色苍白的隆庆从第二间草屋里出来,手里紧紧握着染着血的毛巾,正准备去湖畔冥想休养片刻,忽然间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他走进第一间草屋,神情凝重地翻开了日字卷。
那页纸上,宁缺二字的墨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稠,仿佛血一般将要渗进纸里,莫山山的名字则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来到了纸张的最上方,两个山字的中间一竖有若棱角鲜明的石柱,似乎随时会把这张纸给撑破。
隆庆脸色愈发苍白,眼瞳骤缩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无比震惊和愤怒的并不是眼见看到的画面,而是没有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看到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的名字,已经去了别处。
…………深春里的桃山,虽然新植的桃花远不如传闻中那般艳夺天色,但树木繁茂,上方的神殿笼罩在森森绿意之中,显得无比肃穆。
青树相夹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缓缓走来,她梳着简单的道髻,穿着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并不如何夺目,然而当道衣随着山风缓缓飘动时,神道旁的千年石树上的幽绿便尽皆失去了颜色。
梳着道髻的少女沿着漫长的神道,平静地向上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广阔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着远处黑色的裁决神殿,微笑了起来。
神殿前方崖坪上,响起无数的惊呼。
“叶红鱼回来了!”
“这个女人怎么还敢回来!”
“道痴!快去通知神座!”
“司座大人,好久不见!”
缓步走来的道门少女,容颜美丽至极,气息则是朴素简单至极,而在众人的眼中,这却是他们所见过最可怕的画面。
神殿周围的神官和执事们,惊呼着四处散去,纷纷走避,那些无法及时退开的人们,惊恐万分地躬身让道,颤声问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痴叶红鱼离开了西陵神殿,然后她在长安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接着又消失无踪,然后在这个春天,她回来了。
…………前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被一道纸剑割瞎了双眼,然后被天谕大神官枯指轻敲便碎了口舌,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废人,但他毕竟是罗克敌统领的亲信,所以在极为现实的裁决司里依然能够活的很幸福。
如果说在石阶上天天哂太阳,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话。
叶红鱼走到裁决神殿石阶之下,看着衣着华贵,却像乞丐般躺在阳光里的陈八尺,平静说道:“你想过我还能回来吗?”
远处有很多神官执事都在朝着这边看,却没有任何人胆敢对叶红鱼动手,不是因为道痴积威犹存,而是因为去年天谕大神官回到桃山后,因为道痴离山一事大动雷霆,甚至还与裁决大神官有过一番无人知晓的较量。
陈八尺先前便听到了人们的惊呼,这时候听到叶红鱼的声音,终于确认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脸上满是恐惧。
他想要求饶,又想要警告叶红鱼这里是神殿之前,想用裁决神座以及罗克敌大统领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现在说不出话来。
就算他能说话,叶红鱼也不准备听,她只是要进入裁决神殿,必然需要登上石阶,而这个人则刚好在石阶上晒太阳,所以她顺口说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后,她从陈八尺身旁走过。
有春风徐来,拂乱神殿四周的古树林梢,吹皱了叶红鱼的道袖,青袖上出现一道极细微的皱褶,其形如剑。
无形道剑出。
陈八尺咽喉尽断,当场死亡。
叶红鱼没有回头,继续拾阶而上。
逾百名神官及执事走到神殿石阶之下,抬起头向上望去,看着那抹青衫在石阶上缓缓而上,脸上的神情异常震惊。
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极为高大庄严,与之相比,站在殿前的叶红鱼显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没有任何停顿,就这样平静自然地走了进去。
如同回家一般。
当她走进裁决神殿后。
她不再渺小。
…………大河国都城某处宅院里,响起婴儿啼哭的声音。
院内丫环仆妇们来回忙碌着,脸上满是喜色。宅院的主人是位唐人,对于大河国人来说,本就是好事,而且这位主人性情温厚,与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宽厚,那便是最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们也自高兴。
躺在床上的妇人脸色微白,额头上尽是汗珠,显得疲惫至极,然而看着丈夫怀抱里的婴儿,依然难掩激动,喃喃说道:“可惜是个女儿,下回我给老爷生个儿子。”
坐在床旁的中年男子抱着婴儿,看着妻子安慰道:“女儿最好不过,将来让她进墨池苑学书法清心雅性,若生个调皮捣蛋的小子,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学会翻墙逾院,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去。”
妇人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道理?”
中年男子看着怀中的女婴,有些紧张说道:“怎么这么小一点?”
“刚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妇人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声音微颤说道:“老爷,秋天的时候我们真要回长安?”
中年男子微笑说道:“父亲年迈,如今我们有了子息,总要带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一切有我。”
妇人一向以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让人放心的人,听着这话便真的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别的事情,问道:“给孩子取个什么名?”
“回长安城后等父亲赐名吧。”
中年男人想着回了长安,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儿,想来一定会抢着赐名,不由苦笑说道:“我们先取个小名便罢。”
“叫什么?”
“我们相识的村子里盛产南瓜,便叫小南瓜好不好?”
“……老爷说了算。”
…………呱呱坠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诞生,一颗石头落到地上,有时候是形容事情定后所产生的放松情绪,在大河国都西方的莫干山里,有一方静湖,这方静湖便是大河国最著名的墨池,莫山山坐在墨池畔,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似乎准备扔进湖水里,又似乎准备放到身边,却始终犹豫未决。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经零乱摆放着七八块石头,那些石头有圆有方,形状各异,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言,然而却给人一种空虚到了极点的感觉,这种空虚就像是饿了五日之后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风轻拂,莫山山细眉紧蹙,细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原本微显圆润的双颊已然清减,更添几分美丽,但她此时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自怜自艾的情思,只是无比专注,甚至因为思考而显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把手中那块石头放了下去。
那块石头似乎随意地搁在地面上那七八块石头中间,然而就在这一刻,便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饿了数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饭,又像是酒囊里被人扔进了一把小刀,强烈的棱角之意骤然笼罩墨池。
平静的湖面毫无来由出现了很多浪花,仿佛连湖水都感应到了那道横亘于天地间、堵塞在人心里的嶙峋意味。
莫山山看着身旁散乱的石头,知道自己终于成功地摆出了块垒阵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发明亮,因为喜悦红唇紧抿如线。
就在此时,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里写的那段话。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遥远的北方,想着那个可恶的家伙,甜蜜却又骄傲微嘲说道:我已知命,你可让我失望?
…………似书院小师叔轲浩然以及莲生大师这等绝顶人物,早已风流散尽,只在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迹,便是极珍贵的财富。
当初在荒原深处天弃山脉里,宁缺、莫山山、叶红鱼三人相争相杀,先后进入魔宗山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布下的块垒大阵,他们看到了轲先生破块垒阵时留下的惊天剑痕,他们在魔宗山门里看到了轲浩然的留书,那场大战的痕迹,最关键的是他们看到了活着的莲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轻一代里的强者,在这等老妖物之前,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受了极大的摧残,进而也获得了极宝贵的经验。
这些经验在他们三人的精神世界里沉淀下来,然后逐渐开始释放,开始发挥作用,宁缺杀死了夏侯,莫山山落石入知命,叶红鱼勇敢地走进裁决神殿,都要拜魔宗山门之行所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小师叔还是莲生,都没有真正死去,这两位绝世强者的衣钵,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宁缺三人身上得到了传承。
站在书院后山绝壁间,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宁缺回忆起这两年来的遭逢,登旧书楼,登二层楼,悟符道,入荒原,继承浩然气,还有他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修行战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后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微微皱眉,觉得清湛春光笼罩着的长安城上空飘浮着看不见的黑云。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虽然死过一次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见过冥王,但那个冥王和这个世界传说的冥王明显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当年为什么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来看自己甚至杀自己?
前路无法看清,不知道佛宗会不会就此平静,宁缺微微握拳,做了一个决定,秋天时的盂兰节会,他不会去参加。
便在这时,热闹的乐声和吵闹声,硬生生把他从唏嘘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类高级情绪里拉了出来,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现场。
书院后山今日春游。
在夫子的组织下,没有哪个弟子胆敢不来,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于是爱下棋的师兄便在洞里下棋,爱弹琴吹箫唱曲的师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弹,爱绣花的继续绣花,爱看书的继续看书,爱写小楷的继续写小楷,爱聊天的继续聊天,爱扮孤独的继续扮孤独。
都是些很高雅的爱好,然而当这些爱好同时出现在崖洞里时,便顿时变得低俗起来,因为太过嘈杂,太像长安城里街头卖艺的场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为她要负责准备饮食,而且在陈皮皮的强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鸡汤。
“少爷,赶紧喝了,这翁最鲜。”
桑桑端着碗鸡汤,悄悄走到崖畔,递到他的手里。
宁缺看着她微乱的头发,脸上沾着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恼怒说道:“陈皮皮尽瞎整,你居然也真听他的,鸡汤帖和鸡汤是一回事吗?鸡汤帖是卖了很多两银子,难道这鸡汤也就会变得珍贵很多?”
桑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实际上书院里的人们爱喝她炖的鸡汤,让她很开心。
她叮嘱道:“这鸡很好,很能出油,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所以看着没热气,实际上极烫,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少爷你吹凉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里准备凉拌菜,以及大蒸锅馒头。
大师兄从崖洞里走了出来,站到宁缺身旁,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宁缺把碗递了过去,说道:“师兄,这是最鲜的一碗。”
大师兄笑了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弟,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对,但它总在那里让我心有些发慌。”
宁缺说道:“师兄请讲。”
大师兄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微微皱眉问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间柴房里拿起刀时,有没有想过,将军的儿子其实也是无辜的。”
宁缺微微一怔,想了会儿后说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事后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他诚恳请教道:“师兄,如果当时是你处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择?”
大师兄说道:“没有亲身经历,再如何动人的选择都也许只是虚假的煽情……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大概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宁缺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心话,牺牲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师兄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他说道:“师兄,你是仁人。”
他接着说道:“二师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难做一个仁人志士,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