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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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姚崇为相之时,主要办了三件事儿,一者上十事要说,使陛下依贞观故事理政有了落脚点,实有除弊革新之作用;二者贬功臣散诸王,使国家少些干扰,政务可以公平公正而行;三者姚崇有变通之能,处乱象之中能识正途,可临机出措以应之,譬如灭蝗一事,堪称精彩。”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卿能如此评价姚公,其地下有灵,也该欣慰了。张卿,你当时也为功臣,被贬的滋味恐怕很不好受吧?”
张说笑道:“臣当时为中书令,一朝被贬为相州刺史,若说当时心中无想法,即为蒙蔽陛下的虚言。然臣事后细细想来,个人宦途与国家大势相比,实在渺小无比,若自怨自艾,就是会错了陛下的心意,也因此误了自身。”
李隆基闻言大起感触,叹道:“此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朕有时也想啊,人降生尘世,其难者为何呢?朕以为最难者莫过于把握好自己。卿经历磨难,然能以平淡心情对待自己,终有起复的今天。唉,刘幽求与卿相比,就失于心胸狭窄了。谋大事者若心胸不阔,最先毁了自己,何谈谋大事呢?”
李隆基提起刘幽求,张说心知皇帝与刘幽求二人隐秘甚多,自己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不要接腔为好。
李隆基又道:“说起刘幽求,朕又忆起那帮故人来。对了,朕昨日听王毛仲提起,好像钟绍京回京了。嗯,今晚朕就在‘花萼相辉楼’赐宴吧,你可陪同钟绍京入楼与宴。”
张说躬身答应。
李隆基道:“嗯,姚公如此,你接着说下去呀?”
“宋璟为相之后,以凛然正气率先垂范,遂使官风为之一变。臣刚才说了姚公《‘文’》的好处,然他处《‘人’》政善变,使法《‘书’》无常循,且其纵子《‘屋’》受贿又包庇亲善,终为其失。宋璟如此,实为补足了姚公的短处。”
李隆基笑道:“张卿目光如炬,看来最善臧否人物了?”
“陛下刚才说过最难把握自己,人确实如此。譬如臣善于评说他人短长,实在无能自知。”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中暗想这个张说实为聪明绝顶的人物。自己本想顺着他的话头问其自评如何,他如此轻轻自嘲,也就无法再问询了。李隆基想到这里,脸上又不禁轻笑了一下。
张说看到皇帝没有接腔,急忙又将话头拉到正题,说道:“宋璟如此脾性,其处置政务之时往往泥古不化。以括户与禁恶钱为例,两件事儿渊源与内里颇为不同,他用一样的法子一以贯之,括户之事大获成功,而禁恶钱事儿却使天下动荡。”
“嗯,张卿为政,欲如何处置这两件事儿呢?”
“臣见过李林甫的奏书,觉得其言有理。欲使括户成功,前期对逃户的优惠不可废之,还要恢复才好。至于恶钱之事,官钱不敷用度,还是用渐行的法子,暂容恶钱流通吧。”
李隆基想了想,说道:“也只有这样了。你速速拟发牒文,将此前括户的宽限优惠之举悉数恢复。恶钱的事儿,就暂且不提吧。”他停顿片刻,又问道,“张卿评说了姚公和宋璟,张嘉贞也曾为中书令,你如何评价他呀?”
张说答道:“陛下,张嘉贞不过为过渡人物,他做一名助手还行,若让他长期位居中枢,定会差强人意了。”
李隆基对张嘉贞的评价也是如此,张嘉贞素服居家待罪,若李隆基将他叫来一问,即可明晓事情详细;李隆基之所以不问,就想以此口实将他贬斥,从而为张说腾出位置。李隆基事后也知张嘉贞受了张说之惑而抱屈,然皇帝定的事儿,无须认错,也就将错就错了。李隆基在此事上反而对张说很欣赏:多聪明的人儿呀!张说肯定揣摩准了自己的心意,遂为张嘉贞刨下了一个巨大的坑儿,既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好的口实,又为他本人上位清除了道路。
张说又躬身禀道:“陛下,臣忝为中书令,渴望在姚宋二相的基础上锦上添花。臣想办两件事儿,恳请陛下照准。”
“好呀,请讲。”
“自陛下设立一主一副二人宰相之后,昔日的政事堂已虚悬多日。臣想将政事堂改个名称,名曰‘中书门下’。”
政事堂为宰相们议政的地方,贞观之时初设在门下省,后来迁至中书省。此前宰相甚多,例由中书令召集议事。自从张说罢相之后,姚崇入主中书省至今,政事堂已废弃至今。
李隆基不明其意,说道:“仅仅改个名称有何用处?不是一样废置吗?”
“陛下圣明。臣想在‘中书门下’再设五房,曰吏房、曰枢机房、曰兵房、曰户房、曰刑礼房,各房人员可从三省中抽调,以襄助宰相办理各类事务。”
李隆基听了五房名称,马上明白了张说的真实心意。唐因隋制,以三省六部制作为政府的核心组织形式,中书省掌皇帝之命的起草,所谓“掌军国之政令,缉熙帝载、统和天人”是也;门下省负责臣下上达之文书,并对中书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进行封驳,所谓“掌出纳帝命,缉熙皇极,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以和万邦,以弼庶务”是也;尚书省总领六部执行皇帝之命。
三省六部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设计,其围绕皇权既有分工制衡,又有顺达执行渠道,若各级官吏配置得宜,可以保证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
张说这个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令的权威,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意味着门下省侍中今后真正成为中书令的副手,且门下省的庶务大政就在中书省内决定;“中书门下”下设五房,其功能大致与尚书省的功能相同,那么今后张说有牒令时,不需要经过尚书省,可以直达六部。
该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省的权威,相应减少门下省与尚书省的权力。
其实李隆基在开元之初授任姚崇为相,就是采用这样的路子。姚崇为中书令,门下省侍中虽为宰相,其实为姚崇副手,尚书省从此未设宰相。张说如此提议,无非使三省办事程序更加明晰罢了。张说认真揣摩李隆基的心意,如此提议可谓顺水推舟。
李隆基将诸事想了一遍,觉得若如此改称政事堂实为妙法,心中已然愿意,又问道:“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还是可以的,然其下设五房,这五房岂不是与尚书省有些重叠了?”
尚书省在仆射之下设有左右丞,其中左丞总知吏、户、礼三部,右丞总知兵、刑、工三部。“中书门下”所设五房中,除了枢机房以外,皆与六部有关。
张说答道:“陛下,‘中书门下’所设五房,每房人数不超过五人,各房主事为六品职,主要负责三省六部之间的讯息传达,与尚书省现有职责并不冲突。”
李隆基知道,五房主事职级不高,人数又少,然他们皆为职微权重之人,他们与人说话,皆代表宰相发言。李隆基想到这里,嘱咐道:“好呀,就这样办吧。然五房之人数虽少,务必选精干谦逊之人。今后‘中书门下’就成为了朝廷的中枢,其主事之人万万不可作威作福。”
“陛下圣明。臣有一请,乞陛下核准。”
“说吧。”
“吏部考功员外郎张九龄,其为人谦逊,又有才具,臣想让其任枢机房主事。”
“张九龄本为六品官员,其平调至此,又有什么分别了?你与源卿商议一下就可办理,不用向朕禀报。”
“枢机房实为五房之首,其职级虽低,位置非常重要。张九龄为臣门生,臣若不向陛下禀报,外人说不定会说臣枉私。陛下,臣之所以属意张九龄,非为门生的缘故,实因张九龄为最合适之人。”
张九龄的诗名渐响,近来又在吏部获得了很好的口碑,李隆基当然有所耳闻,遂笑道:“卿大可放手施为,不许有顾忌。朕知道张九龄此人,他确实很适合这个位置,就这样办吧。然宰相之职责不可与五房相混淆,譬如这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总揆五房,你万万不可再弄出一个类似副宰相之人颐指气使。”
这是皇帝的提醒,其似为淡淡而说,然其内里的意思很是严厉。他告诉张说,居中枢之位,那是不可以任人唯亲的。
张说此建言将中书令的威权制度化,李隆基明白其中的利害。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实为一致的,然相权过大时,容易架空皇权,进而容易篡权。李隆基近年来的做法是:在期限内给予主要宰相莫大的权力,然不许宰相久任,宰相在任期内根据自身特点尽情挥洒,三年左右即要下台,如此可保住帝国健康的肌体。
李隆基心中诸般念头倏忽即过,说道:“此事不用再与他人商议了,你速速拟敕,就这样办吧。嗯,此事已结,你还有他事吗?”
张说道:“臣对现行兵制有些想法,为示郑重,臣将心中所想书成奏章,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奏书,发现奏书字数颇多,不少于万言,遂笑道:“看来此为张卿深思熟虑之作了。好吧,我仔细阅读一番,以识其味。这样吧,你大概说说奏书的内容。”
“禀陛下,奏书所言,事关现今兵制。臣为天兵军节度使之时,已开始思考现今兵制的弊端。臣以为,府兵制已走过鼎盛时期,如今已为暮途,譬如折冲府无兵可征,京师几无宿卫之兵,是为例证。”
“当初开始括户,朕好像听说过,若括户成功,则府兵制可以发挥作用。如今括户已有数年,逃户纷纷返乡,为何无兵可征呢?”
“陛下,此前之所以有逃户,固然有区域战争的原因,然最根本之因,在于农户不堪赋税及兵役之费,于是纷纷逃避。如今逃户虽返乡里,奈何他们不愿亦兵亦农,遂使兵源枯竭。臣此前确实说过若括户成功则有兵源之语,如今看来失于简单了。臣以为,如今兵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非改不可?如何改呢?”
“陛下,国家之所以养兵,主要作用在于戍守边疆和拱卫京师。如今边疆号称有兵六十万,臣以为现今边疆既无强敌,又无大的战事,不宜设置如此多的兵员,可以裁减二十万人,使之归田。”
李隆基哂道:“六十万为多吗?若边疆九节度使仅辖四十万人,岂不是捉襟见肘吗?”
大唐边疆至今已陆续设置了九节度使,自东北向西北、西南,依次为:
幽州节度使(后改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统经略、威武等九军;另统辖营州都督(后改称平卢节度使,与幽州节度使分治),统平卢、卢龙二军;其任务是防制东北诸部,主要是奚、契丹、室韦、靺鞨等;
天兵军节度使(后改称河东节度使),治所太原,统天兵、大同等四军;
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统经略、丰安、定远三军;
河东、朔方两镇互为犄角,主要防制北方的突厥;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统赤水、大斗等八军,主要是隔断吐蕃与突厥的联络,守护河西走廊;
陇右节度使,治所鄯州,统临洮、河源等十军;
剑南节度使,治所益州,统天宝、平戎等六军;
陇右、剑南两镇主要防御吐蕃,剑南还镇抚西南方诸族;
安西节度使,治所龟兹,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
北庭节度使(原称北庭都护),治所庭州,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
安西、北庭两镇内外相连,主要镇抚西域天山南北的诸国;
岭南五府经略使,治所广州,统经略、清海二军。
张说现在听了皇帝的忧虑,微微一笑道:“陛下,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冗卒既多,那些将帅苟以自卫役使营私而已。减去二十万人,并不妨碍边疆防卫之事。”
李隆基道:“卿曾任天兵军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你能以偏概全吗?”
“陛下,如今西域相对稳定,东北境也颇为安澜,吐蕃内乱无力外侵,则天兵军与朔方抗御突厥人最为紧要。天兵军和朔方如此,其他地方也大致相同。”
张说看到李隆基忧虑难平,誓言道:“臣坚言减兵二十万于边疆之事无害,且这些人解甲归田,可以有利农务,此为一举两得之事。陛下若以为疑,臣请以阖门百口保之。”
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展颜笑道:“卿以阖门百口保之?罢了,若边疆有失,卿百口之家还是于事无补。此事重大,须缓缓图之,朕此后细阅此奏书,再向他人询以意见。”
张说看到李隆基如此郑重此事,也就不再多言,遂躬身告退。
张说是日晚间与钟绍京一同入宫与宴,李隆基将赐宴地点设在“花萼相辉楼”,他们走至楼下,就见周围花木扶疏,且暗香浮动。
张说惊异地发现,钟绍京显得有些老了。若以年龄来说,张说要比钟绍京大上五岁,然钟绍京已头生白发,脸上灰暗憔悴,似比张说还要年长十岁。
他们走至楼梯处,钟绍京躬身说道:“张丞相先请。”
张说忆起初识钟绍京之时,其儒雅的面庞里透出一派轻松自信,眼前的钟绍京却是一副卑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