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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音乐的故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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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这理想似乎太低级。但您千万别忘了莫扎特缺钱缺了一辈子。由于缺钱,他的想像力受到影响,他的健康也因此遭殃,迫使他总要考虑如何才能成功和挣到钱,有了它们的保障他才能自由驰骋。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如果说同样缺钱的贝多芬同他反其道而行之,那是因为贝多芬的理想主义携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并过上另一种日子——一个虚幻的理想世界(如果我们把那些保证他每天有饭吃的富有庇护人忽略不计)。然而莫扎特不同,他热爱生活和现实世界。他希望生活和征服;他确实征服过(争取过),因为现实总也不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莫扎特最令人叹服的一点是,他把自己的艺术导向了成功,而又没有牺牲掉自我。他的音乐总是在顾及公众效益的情况下写成。他总有办法兼顾自己的理想和大众的口味,把曲子写得恰好也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在这方面,他很得益于自己细腻的观察力、精明和装糊涂的本事。他既藐视他的听众,又让自己备受他们的推崇。他不会作出愧对自己的让步;他蒙骗了公众,但也指引了他们。他给人们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思想脉络;而实际上,那些欢迎他作品的掌声、喝彩只是被那些专门为博得掌声而写的片断激发出来的而已。这又有何妨?只要有掌声,就说明作品成功了,作家就能无后顾之忧地创作新的作品了。

莫扎特说:“作曲是我惟一的欢乐和嗜好。”(1777年10月10日)

这位幸运的天才似乎天生就是作曲的料。很少发现其他人具有像他那样旺盛的艺术创造力;我们切不可把他那非凡的作曲天赋同罗西尼等人的想像力匮乏混为一谈。巴赫也一个劲儿地执著作曲,并常常对朋友说:“我是不得已而作曲,任何人只要像我这样努力工作,都会取得像我这样的成功。”贝多芬处在作曲的阵痛中时(像分娩),得拼尽全力战斗!若他的朋友此时去找他,常会发现他处在极端筋疲力尽的境地。申德勒说:“他的五官扭曲,汗流满面,好像正在同一支由擅长对位法的作曲家组成的大军作战。”这里指的是贝多芬创作《信经》(Credo)和《D大调庄严弥撒》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打腹稿,反复斟酌,涂涂写写地删改已写出来的乐谱,或推倒重来,或在某支他早就该写完、甚至已经出版印刷的奏鸣曲的“广板”上再加上几个音符。

上述这些痛苦的挣扎对莫扎特来说十分陌生。他作曲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且从不想做力所不及的事情。他的工作就像是他生活中的一味香料,也许像一朵只关心活下去的美丽的鲜花。创作对他来讲易如反掌,→文¤人··书·¤·屋←灵感时常像数眼喷泉同时喷涌,他也能对它们不假思索地应付裕如,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心理能量。他能同时写一首前奏曲和一首赋格。一次,他要在音乐会上表演一首钢琴小提琴奏鸣曲;他在头天夜里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匆忙写出了小提琴声部,但没有时间写下钢琴声部及同搭档排练,只好在第二天凭记忆演奏了他在脑子里谱好的乐曲(1781年4月8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如此天才肯定要蔓及他艺术领域中的各个方面,并做得同样完美。不过,他还是特别适于写音乐戏剧。如果我们回想一下他本性中的主要特征,就会发现:他的精神很健全,十分平衡,并受到他坚强而沉稳的意志的控制。此外,他没有过度的激情,但有敏锐细腻的洞察力和多面性。这样的人一旦具有创造才能,是最适合用客观方法来表现生活的。他不存在受到非理性激情化本性干扰的问题;这种天性的人时时处处都要表现出自己的个性。贝多芬音乐的每一页乐谱都是贝多芬特有的;这没什么不好,因为没有别的音乐英雄像他那样激发我们的兴趣。但莫扎特是生性快乐的混合素质(敏感,精明的洞察力,温柔,加上自控力很好),他天生适合于领悟别人性格的差异,适合对当时上流社会的时尚发生兴趣,并以他音乐中的诗意深度把它再现出来。他的内心没有矛盾冲突,没有心底之声呐喊着要求被人听见。他热爱生活,热切并敏锐地观察周围的世界,然后毫不费力地再现所见到的事物。

他的才华在他的戏剧作品中放射出最璀璨的光华;他也好像感受到了这点,因为他的书简告诉我们,他更喜欢创作歌剧:

“只要一听到别人在议论歌剧,或我来到剧院,或听见有人唱歌,就足以令我乐不可支了!”(1777年10月11日)

“我十分渴望写一部歌剧。”(同上)

“我羡慕所有写歌剧的人。我一听见歌剧曲调就热泪盈眶……我的一个念头就是创作歌剧。”(1778年2月2日和7日)

“对我而言,歌剧至高无上。”(1782年8月17日)

现在让我们来看莫扎特如何构思一部歌剧。

首先需要说明,他纯粹是个——只是个——音乐家。在他身上几乎没有我们在贝多芬身上找到的那种文学修养或品味;后者在这方面不但自学成才,而且在音乐创作中运用得很好。你不好说莫扎特不仅仅是个音乐家,因为他实实在在就只是个音乐家,再没别的了。他不会费尽脑筋去思考如何处理戏剧中诗文与音乐的关系这类复杂的问题。他会迅速作出决断:音乐在哪儿都不该遇到竞争对手。

“在一部歌剧中,至关重要的是诗文应该是音乐顺从的女儿。”(1781年10月13日)

他后来又说过:“音乐像国王一样占统治地位,其余的微不足道。”

但这并不意味着莫扎特对自己的歌剧脚本不感兴趣,也不意味着音乐令他快乐得使歌词只成了音乐的陪衬。恰恰相反:莫扎特主张,歌剧应当忠实地表现角色和情感。但他同时也认为,做到这点要靠音乐家,而不是诗人。这是因为他更多是个音乐家而非诗人,是因为他的天才使他不愿意同另一个艺术家分享自己的作品。

“我用诗文既不能表达情感也不能表达思想,因为我既非诗人也非画家。但用音响我就能表达它们,因为我是音乐家。”(1777年11月8日)

诗文对莫扎特来说只是提供了“一个精心准备的布局”,一些戏剧场合,“顺从的”歌词,为配合音乐表现而写就的台词。剩下的就是作曲家的事了;莫扎特认为,作曲家有其自己的表现语言,虽方式不同,但它同诗文一样准确,一样深刻。

莫扎特创作歌剧的意图很明确。他不厌其烦地对《伊多梅纽》和《后宫诱逃》的几个片断作了注解;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分析心理有聪明的见解:

“随着奥斯敏(Osmin)的愤怒逐渐加剧,以及观众想像这个唱段就要结束,那段节奏与风格都不同的‘极快的快板’的出现应该会产生好的效果;因为,一个给气成这样的男人肯定已经丧失了理智,不如如何是好了;所以这段音乐也应该显得疯狂而迷乱。”(1781年9月26日)

提到同部歌剧中的曲调“哦,我好害怕”时,莫扎特写道:

“心的狂跳事先要由小提琴上的八度音表现。颤抖的犹豫不决和心里的极度苦恼由一次‘渐强’表示,絮语和叹气由加弱音的第一小提琴和一支长笛齐奏表示。”(1781年9月26日)

由于莫扎特是个彻头彻尾的音乐家,所以,他不会允许诗文对他的音乐提出要求;他甚至会迫使一段戏剧情境去适应他的音乐——只要戏剧跨越他音乐的优雅品味范围的情形一出现,他就会这么做。

“激情——无论它暴烈与否——若发展到令人不快的境地,就决不该去表现它;音乐即使在最恐怖的情形下也决不能让耳朵听了不舒服,而是应该愉悦听觉,并始终保持音乐的本色。”(1781年9月26日)

于是,音乐就成了对生活——对优雅生活——的描绘。而旋律虽然是精神的反映,却必须愉悦心灵,不能有损皮肉或“冒犯耳朵”。所以在莫扎特看来,音乐就是和谐地表现优雅健康的生活。

这种音乐观不仅体现在莫扎特的歌剧里,而且贯穿他的全部创作。他的音乐无论怎么做或做什么,总归是唱给人的心灵——而不是理智——听的;它总是表达情感或适度的激情。

十分显著的一点是:莫扎特所描述的情感常常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所观察的别人的。这几乎难以置信,但这是他亲口在一封信里说的:

“我希望根据罗丝小姐的性格写一首‘行板’。而且您完全可以这么说:加娜比彻小姐是什么样的,这支‘行板’就是什么样的。”(1777年12月6日)

莫扎特的戏剧感非常强,连他的最不利于表现它的作品里都出现了戏剧性;这类作品指的是他最表达自己个性和梦想的作品。

让我们先把莫扎特的书信放在一边,然后顺着他的音乐之河漂流。在这里我们能找到他的灵魂,并随之找到他那典型的温柔和善解人意。

这两个品质似乎浸透了他的整个天性;它们像一层柔和的光晕围绕着他、包裹着他。正因为此,他才从没有成功地刻画过(或试图刻画过)同他自己的本性不相容的剧中人物。我们只需想一想《费德里奥》中的那个暴君、《魔弹射手》和《尤利安特》中的那些恶魔般人物以及《尼伯尤根指环》中的那些怪物般的英雄,就可知道,通过贝多芬、韦伯和瓦格纳,音乐能够表达和激发仇恨及鄙夷。但是,如果说“音乐是爱情的食粮”(这是莎士比亚戏剧《第十二夜》中公爵说的话),那么反过来爱情也是音乐的食粮。而莫扎特的音乐真正是爱的食粮;所以他才拥有那么多朋友。而他也对他们的爱报之以更多的爱!多少温柔和情谊从他的心里流出啊!从儿时起他就近乎病态地需要怜爱。据说有一天他突然对一位奥地利公主说:“夫人,您爱我吗?”那位公主故意逗他,说不。于是小莫扎特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始终保持孩子般的心态;透过他的全部音乐,我们似乎只听到了一个简单的要求:“我爱你;请你也爱我。”

他的作品是一首持续的爱情颂歌。他的那些抒情悲剧中的人物虽然都很平庸,唱词枯燥乏味,恋爱情节也十分雷同,但由于深受他自己情怀的感染,它们才具有了一定的个性,并对所有自己也能爱的人产生了永久的魅力。莫扎特的爱情戏中毫无浮夸或浪漫的成分;他只是表现爱情的悲欢。由于莫扎特自己不受过度激情之苦,所以他的主人公们也没有心碎肠断之虞。《伊多梅纽》中安娜的悲伤,甚或埃莱克特拉(Elektra)的嫉妒,都从根本上不像贝多芬和瓦格纳释放出来的激情。莫扎特熟悉的激情只有愤怒和高傲。所有激情之最的狂热的爱从没在他的作品中出现过。正是由于缺乏这种激情,他的整个创作才平和得难以言喻。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艺术家都倾向于用肤浅的夸张过度、或虚伪加歇斯底里的“神秘主义”(mysticism)来表现爱情,而莫扎特的音乐则以其朴实无华的表现爱情迷住了我们。

不过,在莫扎特的音乐中有一定的肉欲成分。他虽不如格鲁克或贝多芬有激情,但比他们色情。他不是一位德国的理想主义者,而是来自介于威尼斯和维也纳之间的奥地利的萨尔茨堡,所以他的天性中应该有点意大利的东西。他的音乐时时让人想到佩鲁吉诺〔1〕笔下的那些美丽的大天使和天国里的两性人的倦怠表情,其嘴巴给画得除了不能祷告之外什么都能做。莫扎特的“画布”比佩鲁吉诺的要大,而且他用另一种方式为宗教世界找到了令人动情的表达。我们大概只能在意大利中、北部的翁布里亚地区找到类似于莫扎特那既纯洁又肉感的音乐的对应物。请看看莫扎特笔下的那些欢快的爱情幻想家吧:有春心荡漾、沉溺于初恋梦幻的塔米诺;有采琳娜(Zerlina);康斯坦丝;有《费加罗的婚礼》中柔弱忧郁的伯爵夫人;有苏珊娜昏昏欲睡的情欲;有那饱浸泪水和欢笑的五重唱;还有《女人心》中的那段“像在甜蜜的南方,河岸上开遍紫罗兰,暗暗散发出幽香”的三重唱。从中,我们能领略到多少雅趣和柔情蜜意呀!

然而,莫扎特的心表达起爱情来总是——或差不多总是——那么单纯而自然;但这种表达一经过他歌剧中的诗文的处理便走了样。尽管如此,我们在《费加罗的婚礼》的音乐中,仍很难看到法国歌剧中的那些浮华冷漠而堕落的特点。罗西尼那浅薄而活泼的音乐在情趣上倒更接近博马舍〔2〕的原作。凯鲁比诺这个人物形象经过莫扎特的再创作后几乎面目全非,一颗迷恋的心在爱情的神奇力量驱使下惴惴不安地吐露心曲。莫扎特那健康的天真把一些复杂可疑的局面(如凯鲁比诺同伯爵夫人的微妙关系)一笔带过,只把它们看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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