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夜-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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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不见,他高了许多,结实不少,俨然已脱去了少年的影子。刀削的轮廓已经带着一点沧桑和冷漠。
我说:“可你现在的确富贵了,我高攀不起了。”
苏塔苦笑:“你什么时候对富贵有了概念了?”
我讥讽:“国破家亡,教会我的可不止富贵一词!”
苏塔讪讪不安:“阿眉,我也没有选择。我是歌女的儿子,从小我吃的苦,你都看在眼里的。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建功立业,这些都只有我父亲才能给我机会。你要理解。”
我心里腾起怒火:“你的功业,都是建立在我大唐王朝的衰败之上的。你们叛军,赶走我们的皇帝,屠杀我们的百姓。就是你们,害得我父亲绝食自尽,累得我母亲卧病在床,让我们一家人生离死别!你要我理解?放你的狗屁!”
苏塔被我骂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笑着说:“你还是没变啊……”
我气急败坏,碰地关上门。
苏塔在外面敲门:“阿眉!你开开门!我们难得重逢,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放下门闩,进屋给娘熬药去了。苏塔在外面敲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老管家出去看了看,回来递给我一个大包裹,里面全是珍贵的药材,说是放在门槛上的。
我扬手就想丢出去,可是转念想到病榻上的娘,咬着牙收回了手。
苏塔并没有放弃,隔三岔五就会找上门来,总是留下珍贵药材。让我用也不是,丢也不是,很是苦恼。
娘问我:“听说最近有个胡人总上门来找你?”
我没好气:“他认错了人。”
娘看我半晌,叹气道:“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病着,我们早回了四川,你也不会被胡人缠上了。”
我伏在她胸前,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感觉她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后来苏塔终于乘我出门时拦住了我。
我无奈,有些事的确说清楚比较好。我同他说:“苏塔,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你也已经不是原来你。我们就当没认识过,好聚好散吧?”
苏塔听了我的话,神情落寞,似乎被我伤了心。
我正疑惑,果真听他说:“怎么能当没认识过你?能认识你,是我今生的缘分。”
天!我无奈得很:“孽缘吧?”
他不服气:“你怎么只看到国仇家恨?”
我火冒三丈:“换我亲人逼死你爹,你怎么看我?”
苏塔忧伤地笑:“我会依旧爱你。”
“放屁!”我终于口不择言。
苏塔继续忧伤地笑:“我爱你。即使你没有倾国倾城貌,即使你不懂女工诗书,即使你粗鲁无礼。我依旧爱你。你永远是那个不嫌弃我出身,真心待我的阿眉。我后来认识了那么多女人,全部贪图我身世财富,只有你待我赤子之心。”
真是感人的话,大冬天的百花都要怒放了。我又是感慨,又是不屑,淡淡说:“我的心里已装不下你了。”
“薛晗是吗?”苏塔眼里终于显现冰霜,“他若真那么好,会让你在这里受苦?”
我反唇相讥:“我受苦,还不是托你们的福?滚回你们的塞外去,我的日子会好的很!”
“阿眉!”苏塔抓住我的手,“同我走好吗?你娘的病我请名医来治。我们去塞外,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我愤愤地甩开他的手:“我们就是死了烂在这里也不跟破我国、杀我子民的敌人走。”
争吵之后,苏塔有一阵子没再上门来。我想他该是被公务被绊住了,因为连我们这种偏僻的小地方都听说了永王反叛之事。
伴随着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是沈家又一场生离死别。
我看得透爹的命运尽头,自然也看得透娘的大限。可是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爱的人走向死亡更加残忍痛苦的事了。就像明明知道前方是悬崖,可是我却无力去拉一把。
娘面对死亡,倒是满怀了欣喜。她同我说:“你不用难过,我去找你爹了。我死后,你就投奔你姐姐去。等薛晗回来,你们就成亲。”
她憔悴却依旧秀美的面容带着微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出殡的时候,苏塔来了。这次他学会了低调,简衣轻骑,只来后堂见我一面。
他同我说:“阿眉,嫁给我吧。我带你走。”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你当年一别,我们俩就再无可能。”
苏塔听了,只是温柔地笑着,拉住我的手,“我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仰头笑起来,“那我凭什么要跟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走?”
苏塔错愕,一想明白,苦笑不已。
我握住他的手:“苏塔,你的今天来之不易,别为了儿女私情耽误了大好前途。说放弃容易,那些被你践踏在脚下让你登上高位的人会轻易放过你吗?你是狼虎窝里打滚过来的,你最清楚。”
苏塔深深凝视我,过往的那些快乐片段都在我们俩人的脑海里闪过。良久,他说:“当年的阿眉,怎么会知道这些世道人情呢。她善良天真,纯朴未凿,从来不会算计。际遇到底改变人。”
我偏过头去:“你当年的阿眉,早死在烽火中了。”
苏塔苦涩地笑了起来,“薛晗到底有什么好?”
我还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只好说:“一切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苏塔将我慢慢搂进怀里。他在我耳边说:“以后不论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中原待不下去了,就去塞外找我。”
他后来果真回了塞外了。新皇收复了长安,叛党败走。苏塔先有准备,提前撤离。
那时候我已经入了清净观,接受正规的指导,开始修炼法术。芸芸苍生在我的眼里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苏塔走前给我来信,约我一见。我却没有赴约。
我提气跃上枝头,在隐蔽的林叶后,看着他从晌午等到日头偏西。属下多次催促,他终于上马加鞭,依依不舍地离开。留在我的记忆里的,是那个遗憾而孤单的背影。
那夜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里的苏塔穿着素雅庄重的衣服,头带金冠,宝相庄严,话语却温柔深情。
他问我:“你还记得我吗?”
我诚实地摇头,“你是谁?”他显然不是苏塔兄。
他忧伤无奈,“净初,你真是没心没肺。”
我不高兴了,“怎么一开口就骂人?”
他却思绪飘渺,“你素来要强,性格乖僻,厌恶仙界虚假清高,宁可独自在紫薇峰种植草药。你总我做人薄凉没有感情伤害他人。呵,我是四帝中的黑帝,职责就是约束下界妖魔,我怎么能不冷漠薄凉呢?”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唠叨:“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他继续说:“讨好你真不容易,费尽手段帮你得到司药使的位子,你反而还不感激。可那玄冥不过是尽其本职帮你的院子浇水,你的视线就从此跟着他跑了。”
他神情落寞,我看着心里也一动,似乎触动了一根熟悉的弦。
“你是……”我努力回忆。
他转头朝我笑:“每一世,你们都不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你都要爱他。那感情就那么深吗?”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自嘲一笑,“我爱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可是我的职责让我不得不看你堕入凡尘受苦受难。可是就连我违背天条下凡来照顾你,你也都不要。”
他话语里坚强中的脆弱和忧伤让我觉得十分难过。
那个带着王者气质的俊美男人失落一笑,转身消隐在一片银光之中。
我醒来,依旧一片茫然,把这个梦说与清心师太听。她听了,笑道:“傻孩子,那是你前世的缘分啊!”又喃喃自语,“难怪慧根奇佳,原来是有仙根。”
我那时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师太还说:“听你这样描述,你那朋友怕是不久就要回他来的地方了。”
我理解错误,说:“他已经回去了。”虽然生长在长安,但是草原才是他的家。
可是过了不久,我听到消息,说是那突厥酋长的七王子,回去后就害了热病死了。
我当场又惊又痛眼泪下来。这时想到师太的话,才明白回去的意思。心里释然。
杜少陵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的后半生似乎正是由一个又一个的伤心断肠的离别串联起来的。
李博
薛晗虽然屡次遇刺,可也不知他是不信邪,还是爱情的力量伟大,依旧坚持护送他的公主未婚妻南下。
他们这次改成走水路,几日工夫,就到了江州。
江州。妙林师姐同我说,你走水路南下,过江州,往西,三日就可到九江。你上雅山到容云观。那掌门的青芷师太与我是故交,会让你在那里躲藏些时日。
这番话正说于长安收复不久,而皇帝开始清素朝纲之后。
谁能想到,一道旨意下来,爹居然由刚正不阿、宁死不屈的忠臣,变成卑颜屈膝、投敌卖国最后被义士刺死的奸臣。
可是黄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围观的人群义愤填膺,多少不堪入耳的话语撞击着我的神智。我就坐在街角茶馆里,一股浊气涌上来,就想上前去同他们拼命。
是妙林师姐死死拉住了我,“妙仪,不要乱来!你这样上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憋着,咬破了唇,满嘴血腥。
妙林师姐担忧地说:“我们快回去吧。万一给熟人认出了你,那可就糟了。”
我僵硬地随她走出茶馆。突然听到路人高呼:“沈家院子给烧了……”
妙林师姐惊叫:“妙仪!”
我已经跑出老远。
沈家老宅子!我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我的家,此刻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迎面扑来的灼热温度,冲进鼻子里的焦糊的气息,还有房屋轰然倒塌的声音,全都紧紧包围住我,让我窒息。
欢呼的人群中,我浑身冰凉如死人一般。世界变得越来越黑暗。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眼角看到了什么。
身穿四品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小人得志的讥笑,满意地看着燃烧着的沈家宅子。
我认得这个人。那天被爹呵斥后赶走的李姓官员。我记得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报复后的痛快。
我恍然大悟。是他!
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我每梦到这一幕,都要惊醒过来,出一身冷汗。那张丑陋的老脸在我的梦里扭曲变形,化做各样的厉鬼,朝我凶猛地扑过来,噬咬着我的骨肉。我那时便发了誓,今生不杀,便永坠修罗,不得超身。
巧得很,这李博,后来就做了江州太守。
薛晗他们在江州上岸。李博老贼率领众官员前来迎接,声势浩大,极尽奢华。周围百姓见有热闹,也纷纷围了上来,想一睹皇室的风采。
香风日暖,两岸杨柳吐露绿意。惠珏公主风姿绰约,倾倒众人,那薛晗则玉树临风,俊美翩翩。那李博老贼连忙拍马溜须:“二位贵人貌若天人,风采雍容不凡,奇*。*书^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惠珏公主听了,笑着回了几句客套话。倒是薛晗,依旧板着那张没有血色的冷脸一言不发,活似对方拖欠了自己五百万。在场还有其他官员,惠珏公主见他有异,疑惑地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薛晗这才如梦方醒似的看向李博老头,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几年不见,大人发福不小,看来还是这江州水土养人。”
惠珏公主天真而惊异扑哧一声笑出来,于是众人也跟着立刻哄然大笑。
李博一张老脸憋得发紫,油光光地全是汗,肚子里想必一团恼火,可是偏偏不敢发作,只好陪着笑。
我冷眼看了半晌,觉得无趣得很,挤出人群走掉了。
那夜月朗星稀,风高云淡,正是饮酒做诗,风雅无边的好时候。
狐狸嗜酒。重金之下老板拿出珍藏的女儿红,我同舜华当月对饮,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上头。
舜华带着一身酒香斜靠栏杆上,凤眼迷离,唇带风情,似笑似嗔,这般丽姿丰仪,真是让天下的女子都失尽了颜色。
他眼神温润地看着我,说:“净初,等我们回了山里,继续修行。我教你永生之术,即便不登天成仙也不要紧。”
我抿一口酒:“你醉了。”其实心里也挺好奇的。
舜华翻了一个身,沐浴在皎洁月色里。他声音低沉轻柔,像一首悦耳的催眠曲:“我下凡寻了你千年,因为你被封了灵力,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去年我按照星象在这江州下游捡到你时,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终于找到你,也没想到你伤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