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夜-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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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蝶。
我的胸口一紧,那股曾经要了我的命的疼痛又席卷而来,半边身子一阵麻木。
握着冰月蝶的手,还是记忆中那般修长优雅。而握着剑的人,比起那日,清瘦憔悴许多,眼里却多了一份凄厉狂乱。他剑风凌厉,杀气沸腾,招招狠辣,几招下来就已经压过两名刺客。
我在外面静静旁观。屋内生死搏斗,声音却被外面的呼啸的风声掩盖,只见雪亮的剑光闪过。
转眼已过数十招,那两名刺客身手并不弱,薛晗以一敌二,开头的爆发力过后,渐渐有点不支。两柄长剑砍下,薛晗挥剑抵挡,锵地一声,火花四溅。
我已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薛晗的手在方才微微颤抖。我的眼力,可以清晰看到他额角的汗水无声淌下。手臂乏力,脚步虚浮,越发体力不支。
两个刺客发觉,眼里兴奋的光芒大增,拼尽力气背水一战。两人同时使出绝杀,向薛晗扑了过去。
薛晗倒退一步,后背抵上书架。而刺客的剑光已逼上眼前。
突来一道疾风,只听铛铛两声,两柄长剑齐齐断裂,两枚小石子滚落地上。
屋内的人都一惊,这时外面已响起呼喊:“刺客!抓刺客!”
薛晗借机,一挥冷汗,持剑刺过去。薛晗手下亲兵也冲进屋来。两个刺客见功亏一篑,长啸一声,杀围而去。
薛家军自有人前去追捕刺客。薛晗手下紧张地围过来,问:“将军,你怎么样?”
薛晗轻轻收回剑:“没事。公主那里呢?”
“公主很安全,将军请放心。”
院子被火把照得明亮如昼,手持刀剑的士兵把薛晗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很是夸张。一个军师模样的中年文士上前道:“这已是将军这个月第四次遇刺了,还请将军同意让亲兵驻进院子里来吧。”
旁边的副将气愤道:“那该死的阿查尔老贼,下次将军再带兵去将他们绞个干净。”
薛晗在众人中显得很沉默。他俊逸的面庞苍白中带着点病态的嫣红,汗水打湿了鬓角的头发。然后他抬起头,视线搜索四周。
我微微一惊,将手里剩下的几颗石子丢了,转身离开。
就在我跃上树梢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薛晗的声音:“恩公请留步。”
公你个头!我暗骂,脚步却真的停了下来。
“恩公屡次救薛某于危难之中,还请恩公露面,好让在下答谢救命之恩。”
我没有转身,只轻轻笑了笑。他若不是因为身体抱恙,我也犯不着屡次救他。以他原来的武功,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可是他却用来杀一个弱女子。我现在救他,是为等他康复之后,正大光明地还他那一剑。
我抽身,薛晗似乎急了,大声道:“还请恩公赐见一面。”
他这一喊,他的属下居然也跟着叫起来:“大侠,请出来吧!”
“怎么了?”一个年轻清脆的女声响起。
“公主。”军士们纷纷行礼。
我回过头去。惠珏公主深居简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她同我年纪相仿,蛾眉杏目,瑶鼻檀口,漆黑发髻只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牡丹簪,一眼看去,高贵雍容,秀美不可方物。
我冷笑,薛晗好福气,怎么拖拖拉拉着不娶回家去?
惠珏走到薛晗身边,声音柔软,语气关切:“听说将军这里又来了刺客,怎么样?伤着了吗?”
薛晗淡淡道:“有惊无险,惊扰公主了。”
惠珏嫣然一笑,掏出手绢给薛晗擦汗:“将军身子不好,可不要太操劳了。”
这般郎情妾意,我忍不住冷笑。
薛晗猛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我笑不出来了,抽身离开。
薛晗急切的叫道:“你在哪里?”
惠珏奇:“谁啊?”
我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不再掩饰行踪,一跃跳上围墙顶。
薛晗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威胁:“恩公实在不愿相见,就不要怪在下不得已了。”
什么意思?
我正诧异,背后几道凉风扑过来。
这该杀千刀的薛晗,居然朝我放箭!
我仓皇躲过这几支箭,步行如风,一下跃过好几个屋顶。想不到薛晗这次是来真的,紧接着还有利箭尾随而至,却总是失准头,这分明就是要逼我。我咬紧舌头不敢出声,却在心里已经直骂王八蛋。想不到他在朝廷和江湖上混了几年,竟然狠辣到这地步。
一个走神,脚下踩到一片松瓦。身子一晃,一支箭已破风而来。
薛晗!
红影一闪,宽袖将箭一卷,然后我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舜华带着我转过身去,将我同追来的薛晗隔开。
我在他怀里,听到舜华的声音冰冷如玉:“这就是将军报答救命之恩的法子?可真令我大开眼界。”
薛晗的气息还有点急:“箭无准头,薛某并没有伤害恩人之意。”
舜华冷笑:“我还从来没见过不伤人的箭。”说着,搂着我的力量加大了几分。
我埋在他怀里,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舜华低头看我:“没事吧?”
我点点头。
他一笑,施展轻功,带着我潇洒离去。
我没有看到薛晗的表情。
回到了我落脚的地方,舜华松开我,我本以为以他性格,肯定要数落我一番。没想他只是扶着我的肩,仔仔细细看我。
我被他看得受不住了,开始挣扎,他这才放开我。
他问我:“你没事吧?”
我轻叹,一笑:“没事了。”
回到房里,我解衣躺下,手习惯性地往怀里摸。
空的?
我惊坐起来。再摸。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跳下床,翻被子,翻衣服,翻桌子,心里一念,所看到的东西都飞起来抛到一边,到处响起砰砰声。
舜华敲门:“阿眉,怎么了?”
我打开门,急得紧拽着他的衣襟:“玉!我的玉不见了!”
舜华皱眉:“那个玉佩?不在你身上?”
我气急败坏:“在我身上我还翻什么啊?”
我乱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到处掀东西,舜华袖手旁观,薄凉地说:“不就是薛晗送你的一块玉?他都要你的命了,你还要他的玉做什么?平日里口口声声地杀杀杀,到头来连一块石头都舍不得。”
我一愣。他骂得有道理。
我停下来,坐在椅子里。脑子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块玉陪伴了我多年。在国破家亡的日子里,在山中苦修的日子里,甚至在落难九死一生的日子里,它都在我身边。我一直从它那里吸取温暖和力量,都快忽略了它的来历。
我的前半生,那么短暂,不过二十年,可是回忆起来,就像一辈子。
苏塔
爹死后,安禄山果真没有再为难我们,撤走了监禁我们的人。我变卖了家产,在远郊一处幽静的地方买了一座小院子,带着娘和几个不肯走的家仆搬了过去。
虽然我愿倾尽家财来给娘治病,可是已经失去求生意识的娘还是迅速衰弱下去。姐姐随婆家避战乱远走了,连爹的葬礼都赶不过来,被泪水打湿的家书上告诉我们,她两个月前生下一个男孩。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她灰拜憔悴的面孔终于有了一点鲜亮的颜色。
“我做祖母了?”娘开心地笑,“这倒是今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局势依旧动荡不安,突厥似有割据之意,长安城里屡有豪杰刺杀叛君的事,一轮轮的镇压却是换来愈加高涨的抵抗情绪。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帝,年号也改为至德。虽然我们有了新皇帝,但是长安附近依旧笼罩在绝望恐怖的气氛之中。
薛晗的一封短信,千回百转才到我手里,词语隐晦地告诉我,他现在已回到郭子仪军中,将随同他北上朔方讨伐叛军。
送信来的是一个卖豆腐的小哥,破烂的头巾下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他问我:“要给将军回信吗?”
我左思右想,千言万语却没发付诸于笔。
小哥是聪明人,笑道:“小人明白了。姑娘放心吧。”
薛晗就像是我手上脱了线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了。我站在家里檐下往北望,天高云低,满目萧索,四野苍茫。
管家进城打探,回来告诉我,自从那突厥酋长阿史那从礼带兵马回朔方后,城里乱做一团。原京兆尹崔光远崔大人,带着一批官吏投奔了皇帝,被封了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专在渭水北岸招集逃散的官吏和民众。
老管家同我说:“这战火,迟早还是要烧回长安的。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怕到时候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他说的全是道理,可是今年娘的宿疾来得比往年早。往常只是入夜才犯,如今却是成日咳嗽不止。
就这样拖着,不知不觉中秋已过,秋雨一阵凉一阵。娘已经下不来床,持续低烧,人也瘦得脱了形。
我从药店出来,低着头往城门走。早上下过雨,地上泥泞,溅湿了裙摆。叛军鲜衣怒马招摇过街,百姓纷纷被驱来逐去。我在人群里奋力前进,突然一个人猛地将我一撞,怀里的药跌落出来,掉到地上一下散开,药材洒了一地。
我大惊,急忙蹲下来拣。药材沾了泥水我也不顾,大把抓着往怀里塞,一下弄得一手一身都是泥。
人们推推挤挤,一下有人的脚踩到我的手。那股痛却是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突然之间,身后人一挤,我跌出人群摔在地上。
马蹄声恰恰停在身侧,伴随着马儿刹蹄的清亮嘶鸣。
“哪个不长眼的挡道!”骄傲愤怒的女声响起。
我背着她,敏感察觉一道凶狠的风朝我劈下来。躲避不了,只有紧闭上眼。
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落在我的背上。我在旁人的抽气声中茫然地睁开眼,回头往去。阴翳天空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扬手抓住那条皮鞭。
“七哥?”马上的女孩子惊讶道。
我眯着眼睛想看清救了我的人。那人却一下朝我扑了过来。一双大手将我肩膀扣住,猛烈的摇着,我头晕目眩,不分东南西北。
“阿眉!是你!阿眉!”
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我错愕地瞪着眼前轮廓深刻、俊美若天人的男子。胡人装束,锦衣华服,只一年的光阴就已经抹去了他脸上的稚嫩。大漠民族剽悍的风度终于自他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
这个人……
“?”
激动地无法自持,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我找到你了!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震惊愕然。苏塔倒是欣喜雀跃,抱住我不放。
“我一到长安就去找过你,可是他们告诉我说你爹去世后,你们就搬走了。我没有你的消息,急死了,生怕你没有庇护,在这乱世遇到什么危险。现在可好了,我终于又找到你了。幸好你没事!”
他拉开一我,仔细看了一遍,又把我抱住。我木然地任他摆布,还没反应过来。
他将我扶起,要拉我上马。
“殿下?”他的属下看不下去,终于出声提醒。
也就是这一声呼唤,将我从重逢的震惊中唤了回来。我猛地挣开了苏塔的手。
“阿眉?”
我狠狠瞪他,倒是被他一身华丽的胡装刺得心里一阵疼。苏塔伸手想抓住我,我转过身,钻进人群,很快就把他甩开。
我没有想到和苏塔的重逢会在这么一个讽刺的境地之下。少时轻慢,两小无猜,有一阵子我同他比同薛晗还要亲密几分。他被富家弟子欺负,我帮他打架;我逃家玩耍,他借肩膀给我翻墙。历历往事,隔着这战火望过去,仿佛像是前世。
结果没过几日,老管家大惊失色跑来找我,说什么一个七殿下上门来找我。
除了苏塔还有谁?
我出去见他,但是并不请他进门。两个人一里一外,大眼瞪小眼。
苏塔却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得很开心:“这里真不好找。你怎么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对了,我还带来了药。伯母的病要紧吗?”
我板着脸说:“药我们已经有了,不劳烦殿下。”
我要关门,苏塔急忙伸手抓住:“阿眉!”
我长叹,毕竟是老交情了。我松了手,问:“这一年来过得如何?”
苏塔自嘲:“明白了一条,从来没有什么天生富贵。我是野种,要不是兄弟死的死,蠢的蠢,哪里容我走到今天。”
一年不见,他高了许多,结实不少,俨然已脱去了少年的影子。刀削的轮廓已经带着一点沧桑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