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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7章

小说: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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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将中了,暗,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造: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创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税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叮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色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上。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厢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硕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诸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嘴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离了杨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浆住,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二场戏外的打斗竟又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晔!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一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结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九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九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太粗里粗气地给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九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搭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好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嚷嚷: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地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一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要起来了,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俯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哈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哈欠没完,半张嘴,墓地见了这三人。
  “哎咄,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间:“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移锣的,看上去又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颅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呼,志高只觉那是一双联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一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晤?”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胜揍,肚子里又空了c”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拍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喀。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竞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呷,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的,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地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谁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呻,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昨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哼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
  ”晤?”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地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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