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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浮生物语-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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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翻了个身:“我只是一只熊。”

“反正我要放你出来!”她像个男孩子般倔强起来。

她说到也做到了。用一把她叔叔送她的削铁如泥的短刀,花了七天时间,两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切断了笼子上的锁。笼门打开的瞬间,她高兴得直蹦。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反正,它一点都不激动。笼子里笼子外,对如今的它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回到花房,它发了三天的呆,决定继续以往的生活,藏身于这个荒僻的小屋,有时候继续做小猫小狗,有时候也会做一做小太监或者小宫女。它没想过要离开这座皇宫,因为它没有想去的地方。

唯一来找它的人,就是她与皇帝了。这对年少夫妻尚未脱去稚气,对它做出来的小玩意儿惊叹不已。同时,也发现了它能借偶人变身的本事。

他们越来越喜欢这个花房,尤其是她。只有在这只叫千机的熊面前,她才不需要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的丈夫也是同样的想法,偌大皇宫,只有这间花房里,才有真正的与世无争,清静安宁。

在许多个花好月圆的夜里,承乾宫后苑那座荒废的花房里,常常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场面——不穿龙袍的皇帝,慵懒地斜靠在桌前,一边往嘴里扔花生,一边捧着一本牡丹亭看得津津有味;身边穿着太监衣裳的美丽姑娘,拿着布头针线,紧挨在一只小熊旁边,求它教自己做布娃娃;被问烦了的小熊干脆钻到桌下不再理她,她也嬉皮笑脸钻到桌下,继续烦它。有时候他们也玩游戏,小皇帝将一颗棋子藏在手里,让自己的爱侣猜左手还是右手,她总输。可轮到它猜时,它永远是赢家。

有时候,她来了兴致,还会一边做手工,一边唱曲子。声如黄莺,婉转优美。

这样的歌声,偶尔会让它想起梦里的飞鸟。

江山社稷,天子威仪,在这一室的轻松之下,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皇宫里想有个朋友,实在不易。”有一天,坐在窗下缝布偶的她突然自言自语。

它没搭腔。

“千机,你老藏在花房里,也不是个事儿。既然你能变出各种模样,不如变成一个人吧,小太监也成啊。我想办法在敬事房给你挂个号,以后你就跟着我与皇上怎样?”她扭头看着它,极认真地说。

“随便。”它淡淡道。一只活得没有目的的牲畜,过什么日子好像都无所谓。

缝一个太监的布偶,不是难事。于是它变成了景仁宫里当差的小太监。

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忙了,皇帝忙着他的天下,忙着应付难缠的皇爸爸;而身在后宫的她,要忙的事可能更多,皇后妃嫔,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战争,总是无时无刻地发生。

它没事的时候,除了做做那些小玩意儿之外,便是在宫里到处走走,没有人会留意一个小太监。它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看那些真正的太监与宫女,是如何卑躬屈膝,看那些高官贵人又是如何勾心斗角。她说得没错,皇宫这个地方,是很难出现“朋友”这种关系的,哪怕那些人将这个称谓时刻挂在嘴上。

从“一辈子的朋友”到“牲畜”,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它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没事,你什么都会做,你有别人都不会的本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别人。”

渐渐地,它找到了别的事情可干。

在皇宫里,每个人都很热衷于猜测别人的心事,不论主子还是奴才。而它,只要肯动一动耳朵,就能听到那些人深藏于心的念头,美好的,丑陋的,各种各样。于是,它开始学着与他人结识,然后,将从甲这里“听到”的心事,告诉乙,这太容易了。接着就有更有趣的事发生,本来是朋友的人,因此反目成仇,本来就是仇人的人,因此抓住了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机会。

李大人的秘密,翠娥的秘密,紫禁城里许多人的秘密,都是它泄露出去的。

当人心不再是秘密时,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件事,好像比做布偶纳鞋底补衣裳有意思多了!

它完全迷进去了,觉得自己的存在越来越有意义,它果然什么都能做,即便它只是一只……牲畜?!

因为它,许多人的下场都不好,可它一点都不介意,死了就死了吧,恨它就恨它吧,反正它也不需要那些人。它的世界,只要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最近它热衷的,是听那个坐在皇宫最高位置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心里,不是一片深海,而是永远硝烟弥漫、血流成河、步步为营的战场。

偶尔,它会提醒她,要她今天去跟太后请安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哪些哪些事。有时候也会跟皇帝说,明天太后又要跟你“商议”国家大事,你要有所准备。

有时候它也会奇怪,其实它完全可以不用提醒这两个年轻不知深浅的家伙的,他们的安危,又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可是,一想到那两只磨出血泡的小手,想起那个钻到桌底嬉皮笑脸的丫头,他的心,又起了一点点温度。

次数多了,两人觉得奇怪,问它是如何洞悉先机的。

它说,是自己听力好。

其实,这对夫妻的心,它又何尝没有听过?

这个丫头的心,简单干净得让人心疼,整天想的就是怎么吃怎么玩,表里如一。反倒是看起来斯文柔弱的皇帝,内心藏了蛰伏的小兽,蓄势待发。

可是,也仅仅是小兽而已。

10

今年的夏天,热得特别早。

洋人们嚣张的炮火,让整个京城的天空都要燃起来。

皇宫中那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已是长大成人的妃子。而她的皇帝夫君,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变法之后,被太后禁锢于瀛台。

太后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她固执地认为,她皇儿的“不听话”,多少还受了这个女人的挑唆。

这一点,妃子知道,千机也知道。

深夜,寝宫之内,烛光微亮。她站在窗前,手握一枚棋子,惴惴不安。

这棋子,是当年他们游戏时所用,已磨得光滑无比。

她时不时看看桌上的座钟,神色复杂。

“主子,时候不早了。”它已经很习惯喊她主子了。

烛光里,她的侧脸依然动人,可是,不再有光彩的眸子。微皱的眉头,还有鬓间的几根白发,已生生带走了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她才二十五岁而已,这两年,却越发见老了。

“千机……”她转过头,苦笑,“这些年来,你过得高兴么?自我将你放出来,带回这个世界开始。”

“挺好的。”它缓缓道,“你呢?”

“还记得皇上当年问你的问题么?”她突然问,“为何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别人满意呢?”

“没有要求,自然就过得轻松了。”它回答,“你要求皇上的万千宠爱,皇上要求不做傀儡,太后要求大权独揽……”

“我不是死人,更不是圣人。”她笑了,“做不到无欲无求。千机,你是妖怪对吧?”

“可能是。”千机点点头。

“现在没有笼子关住你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她坐下来,看着跳跃的烛火,“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好,到了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我……好?”它皱眉,“一个不知来历的妖怪,一头熊一样的牲畜?”

“牲畜?”珍妃看定它,“牲畜不会教我做布偶,牲畜不会提醒我要小心这小心那,牲畜不会关心朋友。”

“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嗯,一辈子的。”

好熟的对话。

一道旧伤疤,隐隐作痛。

可是,她跟那个人不一样,她此刻讲的话,心口如一。

“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它如是道,“你也并不了解我。”

她一笑:“是不是真正了解了,反而做不成朋友了?”

它答不上来。

对它而言,朋友这个词,太贵重了。

“你去休息吧。”她又看着烛火发起呆来。

它慢慢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我要是你,今晚就不要去跟皇上回合。”

当啷一声,一个水杯被打翻在地。

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把皇上就出来?”

“我说过,我的听力很好。如果我愿意,可以听到世上任何人的声音。”它看着她煞白的脸孔,“总之是,别去了。”

她愣愣地看了它很久,摇头:“我一定会去的。那些救人的义士,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一定能将皇上救出来!”

它沉默半晌:“随便你。”

说罢,它朝房门走去。

“千机!”她喊住它,“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么?”

它没作声,大步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企图外逃的皇帝与妃子,在宫门前被擒获。潜入宫中劫走皇帝的乱党,被乱箭击毙。被安上“串谋乱党”罪名的她,亦被投井并处死。

翌日,大队人马,载着太后与皇帝,在洋人越发猛烈的炮火声中,匆匆忙忙逃出了紫禁城……

它站在她住过的、空荡荡的寝宫里,看着桌上那些还没有做完的手工,目光突然落在其中一个刚刚做好的棉耳套上。

这个东西,它太熟悉了。她从好多年前就说,要给它做耳套,因为自打变成个小太监之后,它的耳朵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可惜她的手工太差,又没个长性,常常做一点就跑出去玩别的东西,拖拖拉拉好久,也没见她做出来。它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原来,她已经做好了,只是没有机会交给它……

它突然觉得困了,拿着耳朵套,拖着有点沉重的步子,也脱掉了太监这层“皮”,回到花房里,在远处缭乱的火光与隆隆的枪炮声中,睡了。

梦里,那只飞鸟又回来了,歌声依然好听……

11

“讲完了?”我抱着其中一只熊玩偶,盯着咳嗽连连的千机。

它点头。

“她临死前的这口怨气,本不该是你的。”我看了看那清装女子,拿起那只拿《牡丹亭》的小熊。

“为什么这样想?”千机眨眨眼睛,“我一度很热衷于泄露他人的秘密。”

“可你不会泄露朋友的秘密。”我笑。

千机摇头:“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口是心非。”我摆弄着那只熊玩偶,“泄密的人,是皇帝吧。”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逃走,他已经不敢了。时间会磨去人的理想与锐气,很不幸,他恰恰就是这一种。”千机看着我手里的玩偶,“多少人来救他,几时来,逃走的路线,他一早就差人通知了太后。”

“这样做,不但可以消灭一群‘乱党’,还能将所有罪责推到他的妃子身上,反正她已经是太后的眼中钉,如此,他的‘皇爸爸’一高兴,说不定会以为他迷途知返,让他重回龙椅吧。”我冷冷道。

千机想了许久,说:“或许,他也不愿意。可是,皇宫那种地方,由得你愿意或者不愿意么。”

满室俱静。

没有必要再去问它为什么不去救她这样的话,它救不了。一只只会吃土、做手工、听别人心声的妖怪,不是一群已经扭曲了本性的人类的对手。

“她以为是我告的密,也无所谓啊。”千机喃喃,“这比知道真相好一点吧。她那么相信他。”

我放下玩偶,叹了口气。

这时,从坐到沙发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的甲乙,半睁开眼睛,问:“墙上的鸟,就是你梦里那只?”

“是。”千机看着墙壁,“你们听说过这种,站在一根树枝上,不停朝着东方鸣唱的飞鸟么?我查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这种鸟的记载。难道,它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

甲乙没说话,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上下打量这只熊,真是惨不忍睹……

话音未落,有人敲门。

千机一直没什么神采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12

这高瘦斯文的年轻男人,紧紧抱着他的包,紧张地看着我,又看看甲乙,还有甲乙腿上的千机,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不是说启曦在清风公寓等我么?”

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车在黎明时分的高速路上飞奔。驾驶室里,我跟甲乙把这个男人夹在我们之间,押逃犯似的。

见我们不说话,他更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没有多少钱的!绑架我的话,你们拿不到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只是想见见启曦!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半小时后,我下了高速,千机指了个方向,一条掩映在林荫中的蜿蜒小路。

见这只熊会指路,年轻男人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二十分钟后,我们停在了一片树木丛生的野地前,一座简陋的木屋躺在一片枯草之上,半开的窗户前,一个长发的年轻姑娘,正托着腮朝远处张望。

我的车还没停稳,旁边的男人就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喊:“启曦!”

甲乙刚打开车门下去,这家伙便像只欢欣的兔子一样朝木屋蹿去。那姑娘见了他,居然高兴地连门都不走,直接就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等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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