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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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青丝纠缠着紫色的发带袅袅而飞,倒显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秦颜笑道:“看来你对现下只身一人的境况并无觉得不妥。”
李绩看着她的脸,眼中幽色一闪而逝,他面上含笑,声音极冷:“劫持天子,你可知你犯了死罪。”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秦颜神色颇有些无奈,她一转剑柄,微眯起眼道:“所以未免你日后株连报复,在你动手之前我必会先杀了你,以绝后患!”说话间,她双眼大开,光华流转间竟真透出几分杀意。
李绩不为所动,神情淡漠道:“好气魄,你倒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话方出口,他不禁一怔。
秦颜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蹙眉道:“我自然知道你能杀我,只是我已经两日没有进食了,不等你来动手,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也免得你徒增杀孽。”
李绩悄然放松的心情又因她的话皱起了眉头,下意识道:“为什么?”
“赶路。”
说话间秦颜突然弯腰捡起岸边的竹竿,提起来掂了掂又放下,回头对李绩道:“既然出宫了,总要过过寻常百姓的生活,现下鱼还没有上钩,不如先饮一杯?”
心中对秦颜所说的寻常百姓生活一阵动摇,迟疑片刻,李绩点头道:“好。”
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下挖出了三坛酒,李绩起身去看秦颜,发现她不知何时下了岸,正拿了剑在水里刺鱼,李绩意外之余又觉得好笑,想来是真的饿极了,不过既然如此,先前又何必花费时间去垂钓。其实李绩并不清楚,秦颜在认定要做一件事情时是极为有耐心的,即便泰山崩塌也不为所动,但若中途想通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她也不会拖泥带水,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便是。
又刺中了一尾,秦颜将鱼取下丢上岸,转身时一缕发丝垂落胸前,一瞥之下发现发尾处已经变成灰白色,她看了看,举剑将发尾削去,然后上岸准备将鱼烤熟。
“这酒我只埋了五坛。”
秦颜将烤好的鱼端到石桌上,坐下后继续道:“这里是我从前的住所,我一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在这里长大,所以这酒也有些年份。”她一边说一边将酒打开,一股异香顿时扑鼻而来。
身处这宁静的山谷之中,没有了纠葛纷争,许多事情也就变得顺其自然,书中有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简单的生活就在眼前,令李绩的心境异常平和,眉目间的冷峻不觉淡了许多。
举起酒杯轻啜一口,果然唇齿留芳,李绩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不做皇后果然会更快活,若当初……”他一顿,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出口,笑容却淡了几分。
“那你呢?”秦颜抬眸看他。
“自然也是不做皇帝快活些。”李绩沉吟片刻,方继续道:“若不做皇帝的话,我大约会做一个商人,因为我喜欢算账,旁人欠我的我欠旁人的,我必会算的分毫不差。”
秦颜忽然笑了,目光深沉如许,有些了然的意味。
“可惜不能。”李绩轻轻敲了敲石凳,淡道:“在这个位子,我杀了不少人,杀人者偿人命,我给不了命,总归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你做的生意赔率太大。”秦颜摇头,不久正色道:“这点我们倒是十分相像,一不小心欠了账,连本加息,于是这一生都在疲于奔命。”
李绩失笑,眼中不觉渗了几分寂寥,浅的几乎不见。
秦颜目光一动,缓缓道:“今日难知明日事,醉也好,睡也罢,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活的很好,也算不枉此生。”
李绩举杯的动作一滞,低笑道:“这样最好。”
酒过三巡,日头也开始西斜。
由山坡之上俯看,前方湖水如镜,映出一轮红日缓缓下沉,山风渐起,吹出层层涟漪,红影便随着轻波荡开。
秦颜矗立良久,突然一撩衣摆坐在草地上,看着远方出神。
李绩站在身后静静看她良久,突然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沉默片刻,秦颜头也不回道:“这座山里的事物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又如你我之间,若往后回想起你问我的这番话,这幅情景,皆不过是记忆中的画面罢了,我不喜欢时过境迁,有些东西想要一直留下来,可总是事与愿违。”她轻叹一声道:“不是当下,不是未来,我在看过去。”
李绩心弦一震,他并不畏惧死亡,他最怕的是失去,每有令他珍惜的事物,便会一直一直记着,原想只有这样才不会消失,不会改变,而秦颜的话让他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靠记忆便能留住的。
紧挨着坐在秦颜身旁,李绩看着前方的天际,良久才道:“从前太傅教授与我,四时交替,万物变更,诸事皆有缘法,不因喜恶回转,恒大者则为天道,是故唯有天道恒在。”
秦颜点头,目光悠远:“是了,时光易老,如若苍天有情何为天道,唯有白刃在喉,方可不迟暮。”
李绩沉默片刻,轻道:“即便如此,今日的事,我会记得。”
秦颜看他半晌,突然失笑道:“为君如你这般,容易变老。”
李绩微奇,侧身反问:“何以见得?”
“情之同处即为性,舍情则性不可见,欲之公处即为理,舍欲则理不可明。故君子不能灭情,惟事平情而已;不能绝欲,惟期寡欲而已,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
说到最后,秦颜声音渐低,似乎酒劲上头,有些醉了。
刹那间山风大作,漫天柳絮如飞雪四散,纷纷扬扬遮了半个天空,李绩已经听不清秦颜说了什么,只得靠近了些,却发现她的发上沾了零星柳絮,恍然看去就像生了白发,于是低头去看自己身前的发丝,亦是如此,李绩心中一动,一瞬间想起白头偕老这四个字。
一向冷淡的目光仿佛罩上了一层暖色,李绩欲帮她抚去发上的柳絮,谁知手在半路被人阻住,李绩不禁侧目,正见秦颜抬头看着漫天白絮,极艳的光彩充斥着双眸,使她整个人透出一种惊人的炫丽。
似是想起了什么,秦颜目中光芒一黯,口中喃喃念着:“战退……玉龙三百石,败鳞残甲满天飞……”
没有错过她眼中的黯然,李绩眸光微动,下意识的放低声音道:“看天色怕是要下雨,不如回去吧。”
秦颜点头,异常安静。
心中刹那间变得柔软起来,李绩疑心自己也醉了,竟觉得这样的情景异常温馨,他小心的扶起秦颜,两人相依靠着,一步一步的走回小屋。
第六十五章
夜里果然下起了雨。
夏日里的雨不似春的缠绵,雨滴淅淅沥沥的砸在屋顶四周,连绵不断的声音令李绩难以入眠,渐渐的,李绩从这种自然的韵律里聆听到一种安定,他恍惚想到,如若能时常如此安静的听着轻风夜雨,看着日升月沉,身边有人陪伴说话,没有俗世许多纷扰,这样的生活倒是简单。
正想着,黑夜中突然有碰撞声夹杂着雨声传来,李绩眼睫微动,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做出攻击,在手扼住对方的咽喉时,借着窗口微弱的夜光,李绩认清了来人的面容,顿时身形一滞,有些措手不及的收了手,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秦颜撑着桌子站定,一身白色单衣,目光熏然,偏头看了李绩半晌才答道:“我的屋顶漏雨,你的床分我一半。”说着,身形一晃缓缓走到榻边直直坐下,然后抬头对着尚在怔忪的李绩认真招手道:“你过来。”
李绩如梦初醒,见秦颜的样子就知道她的酒还未醒,没想到秦颜喝醉了酒会是这幅模样,与平日冷淡自持的形象大相径庭,李绩心中不禁生出笑意,面上却没显露半分,倒是依着秦颜的话走到了榻边。
秦颜见他到了面前,指着床榻微微一笑,眯眼问:“你睡哪边?”
其实睡里睡外对李绩来说并不重要,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一直都是浅眠,若有任何异动也可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想了想,李绩答道:“外边。”
“外边?”秦颜皱眉,摇头道:“外边不行,你睡里边。”
李绩莞尔,既然不行当初又何必让他选,不过他当然不会跟一个醉酒的人争辩,于是照结果睡到了榻里边,秦颜见他躺好,慢腾腾也跟着爬上榻,然后‘咚’的一声倒在李绩身侧,冰凉的长发瞬间倾散开来,铺了满枕。
被秦颜的动作惊了一跳,李绩下意识起身去看她,谁知一动之下头皮传来一阵坠痛,原来是秦颜倒下时也将他的头发压在了身下,李绩哭笑不得,不禁低头去看秦颜,见她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是不是摔疼了,面色显得有些苍白。
心中不由一紧,李绩觉得有许多莫名的情绪纠结在胸怀不得纾解,如这般看着她并不是第一次,却不知今晚为何如此心绪不宁,没错的话,其中的一丝感觉应当是……心痛。
猛然回神,李绩目光复杂的看着秦颜,良久方收了目光,视线转去看堆在秦颜身旁的薄被。小心的就着身形,李绩将被子展开替秦颜盖好,这才轻轻躺下,阖上眼前,他始终有些介怀酒醉的秦颜睡在床外,若是有人突然来袭,首当其冲的她如何自保。
不知是何时辰,秦颜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唤她,冷峻的声线中透出一丝忧焚,因胸口的气闷脑中一阵昏沉,秦颜茫茫然的睁开眼,乍然对上了一双沉如幽潭的眸,怔了怔,问道:“……怎么了?”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几乎不成句。
李绩眸光一敛,淡道:“你醒了?”
“嗯。”
秦颜点头,想起身,却发现四肢虚软无力,她立即明白定是昨天酒喝多了害得旧疾又犯,现下这幅情景,秦颜难得生出一丝不自在,于是极为认真道:“古人云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果然很有道理。”
李绩不说话,目光在秦颜身上流连了一番,就在秦颜觉得莫名的时候,李绩头微低,伸手将压在她身下的几缕长发抽出,一边低道:“既然身体不适,便不用着急起来。”说着,单身撑着床沿以轻巧的动作越过秦颜,取了榻边的衣饰穿戴起来。
脸颊边还残留着李绩俯身而过时长发不经意滑过的触觉,秦颜脑海中一片云海山雾,这样的情形怎么想怎么奇怪,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分明,待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时,她不禁暗省昨夜是否因醉酒有做出些失格的举动来。
掩上门,李绩矗立在门前,手心仍残留有冷意,他想起从前在宫中与秦颜同榻而眠时,她从来都是在他睁开眼时便跟着醒转,只是今日他醒来时秦颜仍是安静的躺着,四肢冰凉,呼吸轻缓,若不是她头上的冷汗以及惨白如纸的脸色,他定不会知道秦颜在睡梦中经历了怎样的痛楚,{奇}李绩突然明白,{书}如秦颜这般,{网}真正觉得痛时反而是不会说的。
秦颜有力气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的雨势渐小,她梳洗完毕来到前厅,竟见木桌上摆了一碗清粥,惊讶之余胸口处温温热热的,一向清冷无波的目光不自觉间柔软起来。
也不知生来养尊处优的李绩是如何做到的,秦颜带着疑惑尝了一口,抬起头时正见李绩从门外进来,两人面无表情的对视片刻,李绩突然开口,声音微嘶哑:“你昨夜喝醉了。”
秦颜有些奇怪的点头道:“我知道。”
李绩眼中似还有话要说,踌躇片刻才道:“我第一次做,并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秦颜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眼前的粥,感动之余她认真安慰道:“没关系,昨夜酒喝的有些多,如今口里也试不出味道。”
李绩眼中霎时五光十色,只是语气依旧平常道:“这样便好。”说完,转身又出去了。
秦颜见他离开,低头舀了一勺稀饭,举至眼前,看了良久才缓缓吞下,待一碗清粥见底,她看了看空碗,喃喃道:“饭还是夹生的。”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如同银丝,院中的枣树叶上盛满了水滴,泫然欲落,飞鸟在山谷间低低鸣啼,远处青山苍翠,高峰环雾,飘渺如仙境,融成了一幅极为广阔辽远的画卷。
秦颜搬了凳子打算安静的看雨,这是她从前最喜欢做的事,不可否认,秦颜少时便有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情怀,只不过很少有闲情悲春伤秋罢了。等到了门边,秦颜的视线不期然撞见站在房檐下的李绩,身如松柏,长发如墨,一身淡青长衫如云烟出岫,矜雅清贵,波澜不惊。
秦颜倚在门边看他,如若能够,她想一直像现在这样,两人静静的看着风景,直到白头。
一阵风起,吹得檐角木质的风铃铛铛作响,刹那间,远处的群山高峰,近处的花草树影瞬时跳脱意象,离开了那个秦颜所向往的世间。
“从前在宫中,我并不清楚你发病时的情形。”李绩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侧过身来看着秦颜。
秦颜恍然回神,继而笑道:“也没什么,只要会痛便还好,人若死了才不会痛。”
李绩想起从前秦颜在宫中为他挡剑的时候,话语中也是如这般将生死看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