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俪人-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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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泄的密。」哎,这对公子哥儿,天生活宝。
「世钦的媳妇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一名素雅精练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学会聚会时,我还没看到人就听说被世钦带回家了。她好像体质不太好。」
「太细致了,过分娇养。」另一名当天也在场的学会人士闲吟。「打个比方来说,我若能餐餐吃到几个结实的饺子,就满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调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养得起。」
「这么难伺候!」旁人怪笑。
「你们瞧见她时就知道了。不然你们问问施密思,他当天还跟她同车到场呢。」
「NO,NO,NO!别问我。」席间金发蓝眼的俊朗男子摇手讨饶,笑语中满含独特的腔调。「每个东方女子对我来说,都像个谜。」
「这不是东方或西方的问题,而是男人不屑於认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娇柔的回应,既突兀,又语带玄机。起居间内的骚人墨客纷纷转望,瞩目在门口伫立的纤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没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进来了。」
「欢迎,喜棠。」丹颐欣然大步上前,亲自迎接。「该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没交代下人要特别通报一声。」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们颔首浅笑,聊表欢迎。
众人无不诧异。
她的确如传言所说,矜贵娇弱。她慵慵懒懒地,似醉还醒,怀中环著一团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样可爱的脸蛋,以及晶亮大眼。
「这位是喜棠。而这位,就是那天大闹百货的元凶——大妞妞。」丹颐郑重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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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打招呼。」喜棠宠溺地揉著小哈巴哄道。
「汪!」
全场傻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让人惊叹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绝艳存在。
如果南方是机灵与活跃,那她就是北方来的深邃与颓废。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满繁复之美,又淡淡的,什么都似无所谓。
唯一泄漏她底细的,是那双眼睛太亮、太清,不够混浊老练,缺乏腐朽气韵。
新与旧,中与西,慢与急,青涩与圆熟,单纯与世故,种种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
「这几位都是天狼会的成员,只是那天没机会向你介绍。」丹颐优雅而满意地一一详述,替佳人效劳。
「呃……请问一下。」
拉里拉杂的轮番引荐,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给打断。
喜棠顺势抬眼,眺望这名巨大的洋人。娇丽的神情,慑得对方微微失神,手足无措。
「这位是约拿单·施密思,在『字林西报』工作,他在美国也是小有名气的撰稿人。我们都说他是美国派来咱们天狼会卧底的。」丹颐故作鬼祟地耳语。
「拜托。」别在这节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纯粹是想介绍东方的学术沙龙。」
「施先生有事吗?」
「噢,我是想……我对你刚才的话,很有兴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什么话?」
「为什么说男人不屑去认真地了解女人?我从没有不屑过。」
「你嘴巴上说没有不屑,心眼里却不屑得很。」
她说得既轻巧又俏皮,话锋却锐利无比。
施密思怔祝「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这话的根据是什么?」
气氛隐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圆场,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语给挡了下来——
「施先生,你很推崇进化论,你看不懂的地方,仍会很谦卑地表示尊敬。可是关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说女人太难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张草纸,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赞美她们像谜!」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妩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脑筋。」
施密思张口结舌。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东方传统的温婉女子,喜棠的确是,甚至比他母亲收藏的欧洲古董娃娃还娇丽可人,但那仅限於她不开口的时候。
她是前来应战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逻辑……挺不错的,这在东方很少有。」
「什么裸鸡?」洋人还给鸡穿衣服?
「逻辑。」丹颐好笑地暗咳掩饰。「就是孙中山译成的理则学。」
「名堂真多。」
这话更教人错愕。她究竟是前卫,抑或传统?是智慧,还是愚拙?
「嫂子,你读过进化论?」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无邪的笑靥引来更多倾慕。「世钦书房里有什么我就看什么。不过我是门外汉,不看门道,只看热闹。」
「你刚才的论点却很有门道。」一名男子诚心赞赏。
「会吗?」她只是一进门就听见一名洋人大发谬论,忍不住削他一顿。
「你应该常跟世钦一起来学会,大家对这类思辩都极有兴趣。」另一人积极邀请。
「我才不要参加你们的造反党团。」她对革命没兴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们这群天狼学会的人,不就摆明了自己很不乖吗?」
「没错,所以我们很欢迎颠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会是世钦命名的?」
丹颐坏坏的一句笑语,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个喔。」
她无暇深思这个张丹颐为什么老在她和世钦间激起涟漪,没空去想他是友是敌。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她特地前来,也不是为了跟学会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全是为了——
「想不想见我妹?」
她愕然对上丹颐闲适而看似无害的笑眼。
呵!
「来,我造就带你去看。」
她毫不犹豫地速速上钩,切切追在丹颐後头,抛下一屋子的诧异与挽留。她不是来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丢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装不进其他念头。
丹颐刻意带她切往豪华高敞的大厅中央,饮酒的、交谈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顿,目送他俩恍入无人之境的专注前进。
丹颐是他们所熟悉的,他的怪异,不足为奇。他们好奇的是紧紧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娇小佳丽。
「出什么事了?」
「不晓得。」
「丹颐要她去哪儿?」
「她是谁?宽袍大袖的,一点也不像丹颐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耳里,丹颐听得十分仔细,隐隐勾起嘴角。
他带她穿越一处又一处的富丽厅堂,踏遍拐弯抹角的条条西式长廊,直到一扇隐约飘荡细腻旋律的门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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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得这个旋律,世钦在饭店时曾放给她听。
不知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紧张,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侬。」
丹颐随声柔唤,开启彼此间的阻拦。屋内人在画架前翩然回首的刹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层地狱的阴沟里,连怀中的大妞妞也惊叫地被她松手滑滚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体认到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输了。
第七章
她觉得自己像出闹剧,滑稽透顶。
为了怕被人笑是前朝古迹,她重金急聘上海几名顶尖的裁缝师傅改制她的老式衣物。她想尽办法在最短时间内,为自己打造出中体西用的外形。
她从未如此赌气,就为了挽回让世钦觉得她「丢人现眼」的污名。
可这一瞬间,她彻底泄气,完全扁平。
眼前的人,就是她一直耳闻的南方淑女,就是世钦家人一直引领盼望的儿媳,就是会令世钦後悔所娶非人的绝代佳丽。
曼侬……她连名字都与众不同。哪像自己,什麽鸟蛋喜棠,活像穷乡僻壤办喜事时随便抛撒的廉价赠品。
「这位是?」曼侬给她的呆相瞪到莫名其妙。
「世钦的那个人。」
美眸登时愕瞠。她知道世钦哥的那个人会来赴宴,但为何会跑到老远的後栋画室来,扰人清静?
「你又想干嘛?」曼侬略带谴责地瞥了哥哥一眼。
「介绍新朋友。」他无辜得很,一派天真。
曼侬艳丽的不悦神色,更让喜棠感到受伤。
她的美是文明的美,文学的美。齐耳的清汤挂面发式,齐眉的细致刘海,看来应该会像女学生般地呆气。可在她身上,却化为欧式优雅的风韵。像是世钦书房里杂志照片上的仕女,西方冷艳迷离的风情。辅以一身俐落的粗服,沾著颜料点染的美丽污渍,素净的脸,全然以艺术为自身性格的妆点,显得喜棠的盛装花脸,像个路边卖艺的。
「我哥老喜欢玩一些自以为高明的笨把戏,请别在意。」
她连声音都低低柔柔的,有如香颂,带著奇特韵律。
「很抱歉的是,我没办法留你在这个画室里。」此处既是她独处的圣地,此时也是她重要的创作期。「所以请和我哥一起回前栋的派对大厅吧。」
「哦,呃,当然!」赶快退步挤个谅解的笑容。可是,脸皮好硬,嘴角牵不太起来……
「祝你玩得愉快。」
人家连一个敷衍的笑容也没有,疏离却很真诚有礼地,亲自上前带上门,隔开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她没有落锁。喜棠怔怔观察著。她与人保持距离,同时又很尊重对方人格。防君子,不防小人。
喜棠深觉自己虚伪的笑容,既扭曲,又丑陋。
一败涂地。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著丹颐回大厅的,毫无知觉地抚著搂回怀中的大妞妞,没有反应地面对各方迎来的寒喧,行尸走肉似地任丹颐领著,到处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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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烂华美的乐团演奏著鸦片般的甜适旋律,几双不善的眼神虎视眈眈,蛰伏在人群中。
「你就是董先生带回上海的护身符吗?」
一句擦身而过的笑语,点亮喜棠的注意力。蓦然回首,就见到一名三、四十岁左右男子执起酒杯向她致意。
他的相貌与外形并不显眼,但他方才的招呼很怪异。
「难道不是吗?」他似乎有些诧异,却仍笑容可掬。「他为了要取得印玺,甚至不惜代替父母,亲自到北京王府登门拜访。」
什么印玺?「你是谁?」
「董先生商场上的朋友,我姓顺。」
喜棠快速瞥了下身旁正忙於与女客谈笑的丹颐,决定离席。
「很高兴认识你,顺先生,後会有——」
「希望你在董家不会过得太委屈。」
这诡谲的祝福止住了她的脚步,撇头扫他一记不悦的冷睨。「董家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是为纽家抱不平。」他宽容地苦笑。
他怎么会知道她母家姓纽?更何况,额娘的家族早在汉化日深及革命的冲击下,归入汉姓。有的宗族按满语纽祜禄为「狼」的意思改为姓郎,有的直接取满姓改为汉姓纽,但这并不是外人都晓得的。他为什么会知道?
「我和董先生只是商场上的朋友,和纽家却有很远的交情。」
「多远?」
「远到建议你,别让他握有你的护身符,好试试他的真心。」
这人究竟在打啥哑谜?「你是——」
「董太太,请问一下你这衣裳是找哪位师傅做的?」一票女人忍不住上前搭讪。
喜棠登时皱起小脸。干嘛,又想讽刺她这身老行头什么?「不晓得。我找了一群,教他们按我的意思做。谁做了哪些功夫,我完全记不清。」
「是你教他们改的?」女人们怪叫,传嚷不休。
「她说不是师傅做的,是改的。」
「怎么改的?」
场面莫名地火热起来。
「不好意思。」其中一名勉强笑问。「我们注意你好些时候了,可还是看不明白你这衣裳不同在哪些地方。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
「等一会。我和这位顺先生……」咦,人呢?
「董太太?」
左右远眺,看不到什么,只见将她团团包围、来意不明的众家娘子军。
算了,不过是个怪人,管他说什么。
「董太太!」
催魂索命啊?逼得这么紧。她懒懒颓叹,「我不过叫师傅们学西服那样,收个腰,衣摆做些修改,袖口来点花样。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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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是这样。瞧!」
「喂!」她们怎么在她身上摸索观察起来?当她陀螺似地左转右转。「你们……」
「见著了没?我就说这腰身收得好。」
「可我只听过西服有收腰,没想过大袄也能这样做。」
「这下终於找到解决之道了!」哈。
这群女人愈发嚣张,喜棠无力缠斗,乾脆走人。
「对不起,请让一让。」人墙搭得还真结实。「借我过一下行吗?」
「我们的路可以借你过,你能否也叫董世钦让条财路给我们过?」
喜棠没想到,杀出脂粉堆,外头还有一丛丛排队找麻烦的各路好汉。敢情大家先前都在观望,见到一个顺先生探路成功,大胆地就接二连三地拥上来?
她好烦,只想回家,搞不懂自己干嘛来参加这种自讨没趣的派对。
她应该听世钦的。可是她不甘心,她何必对一个觉得她丢人现眼的丈夫死心塌地?
「开玩笑的。」男士们举杯致歉,文雅中仍隐露江湖味。「大家只是为董世钦赚钱的手腕感到钦佩。」
「本以为他会以利益为考量,与张家联姻,没想到他竟出了让大夥跌破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