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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租界-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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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用之后。他在马赛诗人桌对面的折叠椅上翘着腿坐一会,抽根烟,最后决定不去打听。至于晚上将要在冷小曼的监督下撰写,明天将要交给老顾的情报,他想最好还是由自己胡编乱造一番。反正那些装甲警车整天在大街上开来开去,炮塔上的机关枪谁都能看见,他自己估计这些年里他看到这些警车在他眼前驶过的次数大概有十多二十次。他自己决定,法租界警务处配备的装甲警车数量一共有二十二辆。他喜欢双数,可不喜欢整数,那看起来有些假。

他从外套衣襟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图纸递给少校,这会使他上次画的那个草图看起来像个醉汉画的东西。或者像是临到交功课前五分钟草草完成的小学生作业。

少校想弄清楚交易到底将会在何时进行。这点他当然还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他只是个联系人,只是个滑稽的情人,从枕席间获得一项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命。天晓得,他相信少校多多少少也晓得,他是误打误撞卷进这堆危险又麻烦的烂事中来的。

有时候,他会突然被这种让人焦虑的小心谨慎绷得断裂,他会突然胡言乱语,不再拿捏分寸,仔细斟酌词句。这会又出现类似情形。他问少校:

“为什么不逮捕他们?把他们当成未遂罪犯抓起来?这些人很危险——他们杀人,爆炸,这个姓顾的,这个顾先生,我看到他啦,他看上去很危险。应该先把他抓起来,他鼓动别人为他卖命,为他杀人放火。其中有些人一定是好人。应该在他还没做出其它事情来之前就抓住他。他还打算抢劫银行——”

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段话真要命,他忽然发觉这段话再次透露一个真相,又再次撒出个天大谎言。真相是他已见过顾先生。谎言是银行——引起少校注意的首先是那个真相:“你见过他?”

没等他回答,少校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你说他要抢银行?”刚刚那前一个真相让他沉思,所以他要延迟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

“是的——”他接着说,没有让它停顿太久:“不久就会交易。他发出召唤,是想跟我商定交货时间,可对此我无权决定,我只是个联系人。那个女人——冷小曼,她有些害怕。觉得事情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说这会他们最想干的事情是抢银行。”

“为什么他们要对银行下手?什么时候共产党对银行感兴趣啦?”

“这很有可能。你说过他们当中有懂银行那些事的专家。”他觉得语气可以更加坚定,他觉得要是让他再说一次,他可以更流利:“我想那很自然。对他们来说,这样想是自然而然,银行是资本主义的心脏,是造血机器,是一个……堡垒——”

他怀疑这些词用得算不算恰当。他想别人之所以会创造出这些词来,就是想替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找个说法,那些离奇的、很难讲清楚的事情。如此一来,你就很容易被说服,如此一来,你就会相信他说的一切。你会跟他走,做他要你做的,想他要你想的。

少校也不认得图纸上那件东西。他觉得少校多半是从未听说过这种武器。它没有引起少校的格外注意,他只是一边用钎子清理烟斗,一边往那张纸上扫两眼。他用手指翻开折角,想要抚平那条小小的折痕。然后他就把它塞进文件夹里,让它和那堆照片啦,表格啦,用合乎礼仪的格式打印成的报告啦——挤在一起。

他在刚刚说的那堆话里混进好些讯息,那全都不是出自深思熟虑,那全靠他天生来那种擅长把事情搅拌成一套说法的才能,或者说——全是由他一向与人为善的性格决定的。比方说,他告诉少校冷小曼很害怕。他觉得这么说很合理,而且等于是预先埋下个伏笔。他觉得少校好像是他的吉祥物,人对自己的吉祥物总是可以提出要求的。将来有一天,也许他会向少校求情,他觉得他有把握让少校放过冷小曼,放过特蕾莎。这又让人看出他天性中乐观的那一面来。可他觉得她们和他自己一样,都是误入歧途的好人。

怀着这样一种乐观情绪,这天晚上他又在报告里对顾先生大肆编造一番。在他的想象中(实则这多多少少与少校对他的暗示有关),顾福广是一个将要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要让世界为之震动的人。他夸大其词,说警务处政治部如今把顾福广当作头等大案,几乎所有的人手都扑在对他的调查当中。他一时兴起,就着那个有关装甲警车的问题,把他那些模糊的印象,那些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他脑子里的并不十分准确的知识加在一起,写出一段他事后觉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什么因为顾福广引起的恐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两个巡捕房正准备联合向劳斯莱斯公司订购一批新型的装甲警车。不仅用于街头巡逻,还准备配备必要的火力和驾驶人员,向一些公共和私人单位提供服务。出租给——比如银行,他补充道——那些需要用到它的机构。他灵机一动,把最新获得的武器知识附带进这段文字里,说什么现有装甲警车上装的钢板虽然可以抵挡普通子弹,但无法挡住一种特殊的穿甲炸弹,那种炸弹可以通过一种外形类似于机关枪的装置向外发射,一旦购置装备完成,大概连那种炸弹也可以照挡不误。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的想象力而恐慌。他恍惚有种幻觉,好像是他,而不是顾福广本人在策划一起极其惊人的街头暴力事件。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让在一旁握着他手的冷小曼觉得诧异。

四十一

民国二十年七月一日晚九时三十五分

冷小曼有些后悔把小薛与那个女人的事告诉老顾,那个卖珠宝首饰也卖军火的白俄女人。当时老顾在指责她欺骗组织,她明明才刚认识小薛,却告诉老顾说他们早就认识。她很羞愧,她大概觉得把这事告诉老顾算是一种弥补,或者也算是一种附加的解释,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些。可后来她又觉得,这里头多多少少也有些猜疑心在作怪,她觉得自己笨,没把握判断小薛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心。也许把事情交给组织就会水落石出,如果她果真卖军火,那确实是对组织有用的,如果老顾决定从她那里采购点什么,那她倒还可以看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可她这会有点后悔,就现在,她抓着小薛的手,手心又冷又潮湿,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她实在是让他太紧张啦。她本不该把他拉进来的。她站在他身后,椅背后,看着他那些略带点鬈曲的头发,一时间心里有股柔情打转,找不到去处,像是堵在她横膈之间的哪个地方。

她把左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脚趾头轻轻点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这动作让她的身体更靠近他的后脑勺。可惜他这会看不到她脚下的样子,她觉得这姿态多半还算不上风骚。她又试着用脚趾头去勾住那只拖鞋,但那样她就站不住,摇摇晃晃。

其实,她是想战胜他心里那另一个女人,战胜他那颗见多识广的心。这是从一开头就定下的游戏规则。她要勾引他,占据他整个的心灵,她要变成他所有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从而去做她想让他做的事。只不过当时她并不明确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只不过当时她确信自己是在完成组织交给她的任务,而现在她不敢那样自信。

她尝试过那些她想象中更风骚的姿势,那些她以为一个白俄女人会做的姿势。比如在床上突然翻过身来,爬到他身上。可她一坐到他肚子上就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那姿态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高高耸立的祭台上,周围簇拥着无数观众。她不知道该不该用手臂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也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她觉得他在嘲笑她。

她把这些视作她不得不做的苦差,因为在她的想象里,他们只会对那样的女人感兴趣,只会对那样的女人执迷不悟。一切都维系于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妙心理优势,如果她不能用自己的魅力把他的目光束缚在自己身上,他很快就会掉头旁顾。像他这样的人,别的还有什么力量能驱使他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情呢?

他每天都要出门,而她呢,几乎总是趁他外出时给老顾打电话。不断有消息和指令传递给她,从那天小薛去见过老顾以后,电话变成一天两次。她觉得正是以这种方式,她才得以每天有机会提醒自己,这是一项任务,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旦他出门,她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去见那个白俄女人呢?她先是越想越气,直到怒火中烧。然后又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自己也并不对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也可以说是在利用他。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释然。

等到他晚上回家(有时是下午),她会越来越忘记白天的那种坚定信念。他们在一种鹅卵石铺成的小巷里散步(她忘记这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晚风温暖而轻柔,他们向南一直走到肇家浜,绕个圈从另一条路回来。这种时候,她往往对生活产生错觉。那些她在别的时候以为是演戏的部分变得像是事实,而白天她清晰看到的那些残酷的真实,现在倒变得虚假,变得像一场梦幻。她觉得她的世界被分成白天和黑夜两个部分,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似乎更喜欢属于黑夜的那一部分。

回到家里,他们就开始更换白天的衣服。她不想在他面前换衣服,而他根本不在乎她在不在跟前。现在是她在渐渐填满他的空间,她的衣服,她的摆放东西的习惯,她买来的花,食物,她从他桌角那堆灰扑扑的东西里挑出来的书放在床头柜上。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很快就把这里变成她的世界。

夜里基本上就是说话和休息。有时也会做爱。可说实话,多数时候她并不真想做这件事,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常常发觉自己又回到那种表演的状态中,努力把自己装扮成那种更风骚的女人。往往是,好一阵沉默,她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势或者亲吻把他拉回来,事情便会朝那个方向发展。她既怕他过分紧张,又怕他过分松弛,她一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便会听任自己去勾引他,听任自己去扮演一个本不属于她性格一部分的角色。

事后,她常常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常常发现每当她觉得自己表演过火近乎滑稽的时候,小薛却总是表现出更加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真实和假装是灌在环型玻璃管中的两种液体,一旦你夸张过头,反倒进入一片真实的水域。

小薛把他刚写完的那张纸折叠两次,递给她。明天她会用电话与老顾联系,老顾会让她把这张纸送过去。如果严格按照规定方法来处理这类报告,它本应该用密写,用化学药水,装在不相干的容器里,或者夹在书里。可那种事对小薛会有多么不可思议啊,会让他觉得有多可笑啊。

他突然从椅子里站起身,转头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这种事情实在太危险,你应该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再干下去!”

她望着他,默然。

“你根本不适合他们!你应该跟组织脱离关系!他们有太多仇恨!这些全都与你不相干,让他们去!”

她有些感动,虽然她觉得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庸俗的。但她觉得他纯粹是为她考虑。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感动。现在觉得,他之所以肯替老顾打听那些事情,纯粹是想帮她完成任务,纯粹是想找机会带她离开,那样的话,她就更应该感激他。

“我不能离开。我无法脱离……这是我的工作……这是一种事业。我和你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相信革命。”

她有些慌不择言。她无法找到一种合理的表达方式。她脑子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词句,可她觉得那些话都太理论化,不适合用在目前这种情形下。

“我无法离开。我是刺杀案的重要嫌疑对象,巡捕房在通缉我。”

她试图用一种他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她没有意识到,这倒很有可能把她自己的辩白引入歧途。

“我可以想办法。我有朋友,我在法租界警务处有认识的人。关系很好。是政治部的警察。他是法国人,很有地位,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你弄出这个圈子。”

“那是不行的……你办不到,连他也办不到。”她想她这是溃败,是在从整个防线上后退。她应该跟他谈谈帝国主义的犯罪性质,她应该跟他谈谈阶级压迫的真相。她应该告诉他,她鄙视这种逃跑的想法,她完全不屑于巡捕房里一两个殖民主义分子的伪善,不屑于他们的帮助。可她却觉得这些话对小薛将会完全不起作用。她不愿意说他听不懂的话,她不是一直都在捕捉他的思想么?她不是一直都在寻找一种适合他自己的——又能真正开导他的方法么?

“办得到的。你愿意我就能办到。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他忽然停住嘴,而她并未察觉到他在说大话,她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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