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吴言-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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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马虎,有一次我上班走得匆忙,竟将衬衣的第三颗纽扣塞进了第二个纽扣眼里,可我却没有发现,一走进办公室就拿拖把拖地。陶小北当时正拿抹布擦桌子,抹了两下突然瞅着我扑哧笑了,以手指我的胸前。我低头一瞧,自嘲地说:“这纽扣跑邻家串门儿去了。”
所以当时李小南那副样子让我有点诧异。我正欲上楼,老乔撩开传达室那个吊在半空中的白布门帘冲我招手。我折过去站在门口和老乔说话,随手扯着那个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门帘抖索着。那门帘吊得很高,就像陶小北和李小南夏天穿得那种“一步裙”。我扯着门帘抖索,就像扯着她们的裙脚抖索。那时我们紫雪市的年轻女性开始流行穿这种一步裙,柳如眉也嚷着让我给她买了一条,穿上在家里扭来扭去让我观赏。我当时觉得柳如眉穿上并没有陶小北和李小南好看,但我还是抚掌叹曰:“太好看了!”柳如眉又扭了两步,我继续评价:“主要是性感!”并当即总结出一步裙的三大特点:收腰、绷臀、束步。尤其是束步,由于穿上这样的裙子迈不开步子,只能一小步一小步走,女性美全展示出来了。
我那天一边啧啧称赞柳如眉的裙子,一边又开始埋怨蒋委员长——早在1934年,蒋介石手令国民党江西省政府颁布的《取缔妇女奇装异服办法》中就明确规定:“裙长最短须过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若按蒋委员长的要求,哪里能看到女性们穿上这种一步裙娉婷的姿态。我批评毕蒋委员长,又对柳如眉略显夸张地说:“啊呀,如眉,这种裙子应该叫‘讽蒋裙’或者‘迷我裙’——看你穿上把我迷的!”柳如眉一边挺胸扭臀、左顾右盼观赏裙子,一边笑着对我说:“你还挺聪明的,只是不叫迷我裙,叫迷你裙——一步裙又叫迷你裙!”“迷你裙?这名字好!我现在才明白那些小说里描写的‘步态袅娜’的‘袅娜’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就是像你现在这样!”我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陶小北和李小南穿上那才叫‘袅娜’呢!”
中国人的性观念由禁锢到解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初年,是步子迈得最快的十年。我刚调到玻管局工作时,陶小北和李小南穿这样一条刚及膝的一步裙走进办公室,男人们的目光仍忍不住要往她们的腿上瞥。包括我们局最古板的副局长余宏进,平时对女同志视而不见,一副漠然且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一次也因“观裙”或者“看腿”被我撞破。那天刚上班,余宏进腋下夹个黑皮包准备去市政府开会,恰好李小南穿一条黑色的一步裙袅袅婷婷迎面走来。余宏进的目光破天荒被小南那两条端直而洁白的腿吸引了,两人已交臂而过,余宏进不争气的脑袋又扭回去继续观赏——就在他扭回头去的那一瞬间,我从大办公室推门而出。余宏进的目光从李小南腿上迅速移开,有点尴尬地冲我笑着说:“我的钥匙不知丢哪儿了?”他掩饰地摸摸口袋,向他的办公室那边张望,意思是他刚才扭回头是在找钥匙,并不是在看李小南的腿。我只得跑到他办公室那边装模作样帮他找了一圈——钥匙当然没有找到,因为就在他夹着的那个黑包里。
当时不过是一个一步裙就招来了余宏进的目光。十多年后呢?露脐袒胸裸背早已习以为常,已很难招来人们的目光。回过头来还得在腿上做文章。由此看来,女性的腰、胸、背、腿,最性感的当推腿!旗袍之所以自辛亥革命以来近百年间久盛不衰,主要是这种服装两侧开叉,裙钗摆动时大腿上部白光一闪,夺人眼神,摄人魂魄。如果将大腿两侧缝得严严实实,这种服饰早像晚清和民国初年男人穿的袍褂一样,被送进服饰陈列馆了。
一步裙设计的别出心裁之处,就在于刚及膝,据我当时目测,裙摆的下沿距女性的膝盖骨也就一寸多一点儿。就露这一寸多一点儿,已引起人们无尽的遐想。当时的一步裙大都为黑色,这也是商家迎合人们心理的一种市场运作,“黑”与“白”相对,所谓黑白分明,会产生一种独特的视觉效果。
九十年代中期,比一步裙更短的小裙子已随处可见。即使在一些星级宾馆饭店里,那些端庄而优雅的大堂经理向你微笑着走来时,你也会在一瞥间发现紧裹在她们腿上的短裙已到了大腿中后部,差不多退缩到“膝上四寸”,一上一下,与蒋委员长当年的要求,就有了八寸的差距。据我再次目测,裙摆下沿至膝盖骨至少已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竖起来的距离,白晃晃的炫人眼目。李小南那天红肿着眼睛和我擦身而过时,穿的就是这样一条可以竖着摆放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的黑色的一步裙。李小南的背影刚匆匆离去,老乔便站在传达室门口冲我眨眼睛,并向我使劲招手。我以为他要告诉我李小南哭泣的秘密。自那次去医院看望老乔后,他总趁没人时告诉我一些局里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若老乔不告诉我,我永远不会知道。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我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姬飞喜欢给康凤莲写情书,而且这些情书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的。可以这样设想一下,姬飞给康凤莲写一封情书,还得去找一个人写信封上的地址——他的字迹局里的人都认识,为免被局里人识破,他一定得找一个人专写信封,然后再通过邮局寄到我们局的传达室。我有一次在传达室和老乔聊天,恰好邮递员送来信和报纸,那天就有一封康凤莲的信,还是我随手给她拿到我们大办公室放她桌上的——万没想到这封信竟是姬飞写给她的,太有趣了。
姬飞和康凤莲如此鸿雁传书,起初局里人并不知道,也是合当有事。康凤莲老公从不到局里来,偏偏那天破天荒来了。来了也罢了,偏偏康凤莲又不在办公室,康凤莲老公就坐在传达室等。偏偏这时邮递员来了,就从一摞报纸里飘出一封康凤莲的信。康凤莲老公将信拿在手中,又等了一会儿康凤莲,康凤莲还没回来。康凤莲老公皱皱眉头,捏着那封信就走了。
这封信正是姬飞写给康凤莲的情书之一,里面难免有一些抒情和夸张的句子。康凤莲老公阅后十分生气。康凤莲老公是一个脾气很暴的男人,就像当年反动派拷打我地下工作者一样,在家里拷打康凤莲。康凤莲被逼不过,以死抗争,喝了敌敌畏。要不是抢救及时,就再也不能来玻管局上班了。后来姬飞请马方向出面调停,付给康凤莲老公两万元了结此事。两万元啊!这封情书可真值钱!
那天老乔告诉我的,倒不是有关姬飞和康凤莲的事儿,也不是我猜想的李小南哭泣的原因。可老乔告诉我的事情,比我获知李小南哭泣的秘密更令我大吃一惊。
老乔将我叫进传达室,反锁上门,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我正欲伸手去接,老乔却将拿纸的手缩回去,对我说:“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再看。”
老乔讲述的是马方向和冯富强。这些天马方向和冯富强过从甚密。接连几天,两人晚上在外面喝酒回来,到楼上办公室呆很长时间,然后一前一后离去。有一天离开局里时已是半夜一点多钟了,老乔睡得迷迷糊糊起来给他们开门。冯富强出门前,随手将一个纸团扔到门道旁边一堆杂物里。他们离开后,老乔去捡起这个纸团。“就是这个纸团!”老乔说着将纸团递我手中。
我将纸团展开一看,是我们玻管局的半页公用笺,最上面有一行红字:“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便笺”。纸上写着局里几十个同志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小括号,小括号里打一个“×”或者“√”。
纸的下半页被斜着撕掉了,所以这份名单已残缺不全。所幸我们办公室同志的名字写在纸的上半部分,除临时工小高和已退休的老乔外,其余十个人的名字赫然在目。
再仔细一瞧,就更有意思了,办公室十个人中,有八个人名字后面打着“×”,只有冯富强的名字后面划了个“√”,而康凤莲的名字后面则打个问号。
局里六个领导的名字,五个被撕掉了,只孤零零留下一个姬飞。姬飞名字后面的括号里也画个“√”。令人费解的是,姬飞和康凤莲之间粗粗地画了条连接线。
马方向科室六个人名字后面,则全部是“√”。
我略一思索,明白了。打“√”意味着这个人会投马方向的票,打“×”意味着不会给马方向投票。康凤莲名字后面问号的意思是:康凤莲会给谁投票呢?连接线的意思是:让姬飞去给康凤莲做工作,将康凤莲的一票争取过来。
姬飞做三玻筹建处主任时,马方向是他的办公室主任,两人关系一直密切。三玻解体后两人又一起调到玻管局。康凤莲自杀事件后,又是由马方向出面一手摆平。对啦,康凤莲也是从三玻调局里来的,当时她是三玻筹建处的出纳员。
这页纸背后的秘密全部被我“破译”!最后我又发现,在“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便笺”的“便笺”二字上面,用粗粗的炭素笔写着:24∶23。
起初我没有明白这个比例的含义,想了一下,明白了:二十四与二十三之和为四十七。局里四十九个人中,炊事员小高是临时工,无投票权;老乔已退休,也无投票权。有投票权的正是四十七人——“24”是马方向所得票数;“23”则为赵有才所得票数!
精彩!马方向以一票制胜!
无论对于赵有才还是马方向,这一票是至关重要的,这一票的价值甚至胜过他们所获所有票数的价值!有了这一票,其他的票才有了意义,失去这一票,其他几十票都等于零。
我们不妨将这致命的一票取出,这样赵有才和马方向所获票数比例即为23∶23。将这一票放到赵有才那儿,赵有才所得其余23票立刻闪闪发亮,赵有才获胜;将这一票放到马方向那儿,马方向所得其余23票立刻像二十三个模特儿一样迈着猫步闪亮登场,马方向获胜。
令我感到万分震惊的是,这至关重要的一票,竟是冯富强!冯富强将他的一票投给了马方向!我有点不相信,揉揉眼睛,再看那张纸:冯富强名字后面千真万确打着个“√”。
冯富强的突然叛变,比当年林彪突然坐飞机往温都尔汗跑都令我费解。我当时惊出一头冷汗。同时我又大惑不解,因为我找不到冯富强叛变的理由。
我将纸团揣进衣兜,对瞪着眼睛看着我的老乔说:“我到办公室去了。”说着重重拍拍老乔的肩,老乔立即会意,冲我小声说:“你放心,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纸团的。”
“谢谢你,老乔!”我冲老乔点点头,低着头向楼梯上面走去。
我首先得搞清楚,冯富强为什么突然叛变?我必须找到其中的缘由!
冯富强与马方向过去并无多少特殊关系,有一次为一件琐事还拌过几句嘴,两人一直比较疏远。而冯富强与赵有才的关系,在局里人所共知,一个字:好!为冯富强的“转干”问题,赵有才不知去市人事局跑了多少回,因为“转干”这项工作当时已“冻结”,在赵有才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像斯大林之后的苏联文学一样“解冻”。那次在“转干审批表”盖下最后一个公章(那张表上总共得盖八个公章),请人事局副局长吃饭时,喝了六瓶“酒鬼”,并给人事局当时请出来的五个人每人两条“芙蓉王”烟,仅烟酒花了三千多元。结账时冯富强对赵有才说:“这顿饭还是我个人掏吧!”他嘴里这样说着,手却没有“掏”的动作。赵有才瞥了他一眼说:“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说着便在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签上“赵有才”三个字。当时冯富强讨好地对赵有才说:“赵主任这三个字值钱啊,一个字一千多元呢!”那顿饭共是四千多元。
第二天那家饭店的办事人便拿着发票来玻管局取钱,赵有才在发票上签了一行字:为公事请税务局同志吃饭,请阎局长审批,并亲自拿给阎局长。阎局长在右上角写上“准报”二字,李小南便给那家饭店的办事人开了现金支票。
如果有人问我,玻管局谁跟谁关系最密切,我不假思索就会掰着指头数出这么几对:赵有才和冯富强;阎水拍和陈奋远;姬飞和马方向。指头掰半天,也就这么几对,再还真“掰”不出来了。
而在此之前,冯富强孔席墨突,一直在各科室穿梭着为赵有才拉票,表现出一种“不遗余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因此现在这种突然的变化,我想破脑袋都找不到答案。
冯富强不是康凤莲,没有人拷打他。他也不是建国前夕那个因贪恋美色而变节的地下工作者,马方向显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