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袍-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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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贾铭勉强一笑,“说真的,我非常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陈超相信他所说的。这是一个多年来一直孤独挣扎着的可怜人,陈超也愿意给他一个了结的机会。
“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她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我,”贾铭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幸福的光彩,“陈队长,你让我重新找回了整个世界,谢谢你。”
陈超紧紧抓住了贾铭的双手,它们正慢慢变凉。
“我知道,你喜欢诗歌,”贾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那个信封里……还有一首诗,送给你,算是我的谢礼吧。”
说完,贾铭闭上双眼,停止了呼吸。
陈超拿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也许一切已经太晚了,但他还是要这样做,至少要做给台下的观众看。
这也是他作为一名政府公务人员应该摆出的姿态。
手机没有信号,这样也好。陈超心中感到一丝安慰。
不过现场有其他人成功联系到了急救中心。医护人员冲进法庭,很快就围到贾铭身边,把陈超挤到了一边。
陈超低头轻声说道:“我也会遵守咱们的约定……”
医护人员正在把贾铭抬到担架上。没人听到他这句话。
陈超并未打开信封。那些贾铭签过名的支票,将是最好的物证。因为那是贾铭当着现场众人的面亲自交给他的。
于光明拿着手机来到陈超身边。他刚才一定在向其他警察下达命令,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无论对西九区房地产案,还是红色旗袍连环杀人案来说,这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整个审判厅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于光明从陈超手上接过信封,打开来,抽出里面的支票看了看,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红旗袍案受害者的家属?居然还包括晓红家,”于光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这家伙肯定为他们都设立了档案。这下得了,他签了这些支票,就相当于是认罪了。看来咱们可以结案了。”
陈超并未立刻回应,他还没想好如何了结案子。
“他的亲笔签名,证据确凿。”于光明说道。
“是的,我想是的。”
“陈队长,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刚才那位认出陈超的记者问道。他正试图穿过法警们围成的隔离人墙。
“请问您负责这件案子吗?”另一位记者在人群中喊道。
整个审判厅都处于混乱之中。如果说刚才乱得像一锅粥,那么此刻这里就像是倒扣过来的粥碗一般。
记者们仍然在挤来挤去。陈于二人站在贾铭几分钟前摔倒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记者的目光正聚焦到两位警察身上,照相机的镁光灯闪个不停。
陈超拉着于光明走进一旁的休息室,顺手带上了门。然而紧接着就传来无数双手敲门的声音,看来记者们已经围到了门口。然而过了没一会儿,敲门声停止了。看来敲门的人被法警赶走了。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头儿?”于光明问道。
“不是,”陈超明白自己这位搭档话里有话,“至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其实他本应该预见到这个结局的。对于贾铭来说,家族的悲惨遭遇,母亲赤身惨死的照片,个人的犯罪过程,甚至恋母情结这样的隐私,都被别人揭露出来,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如果换成陈超,或许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于光明的反应让陈超颇感困惑。也许在于光明看来,陈超又意气用事了,或者说是被贾铭昨晚的表现迷惑了,给了他一个如同受伤士兵般的光荣自裁的机会。其实并非如此,于光明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情。
“这些支票的数额真大啊,”于光明语带讥讽地说,“不过,这些钱对他而言已毫无用处了。”
贾铭最后一刻的言行,也是他悔悟的表现。他并不是陈超之前所说的那种妄想杀人狂。在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是在犯错,他签署的巨额支票就是他的赔罪方式。尽管就像他刚才在结束陈词中所说,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正义。
除此之外,这其中包含的深意也许只有陈超才能读懂。就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赌注一般,贾铭把自己的全部信任都交给了陈超。如果陈超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完全可以把贾铭的信任当成破案的工具,并且把那部所谓的小说和那些照片发表出去。贾铭签署的支票,表达了他对陈超的完全的信任。就像古代战场上将死的战士那样,贾铭将命运交给了自己尊敬的对手。
陈超意识到自己最后还是落入了贾铭的“圈套”,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贾铭没必要这么做,”陈超说道,“他非常聪明,不可能猜不到结果。签署这些支票就等于是认罪。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我: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所以现在该轮到我信守诺言了。”
“什么诺言?”于光明有些糊涂了,但是他决定不再追问,“头儿,你是不是该写结案报告了?”
是啊,这结案报告该怎么写呢?
党组织肯定会要求对案件有一个解释。作为党的干部,陈超不能拒绝这项任务。看来得编个故事了。
陈超明白,这故事不一定全部按照事实真相去写。只要他把故事编得圆满一些,上面是不会深究的。如果这报告中涉及太多历史上的丑恶,将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所以,他得想办法把那些细节掩盖起来。也许他最终能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的报告吧。这份报告很有可能是一篇关于连环杀手忽然猝死的流水账,报告中不会提及杀手的真实身份,也不会涉及事情真正的起因。无论他最终写出怎样的一份报告,总有一些人是不会相信的。只要别再出现新的身穿红色旗袍的女尸,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他死得也太轻松了,”于光明被陈超的沉默弄得有些不爽,“四条人命啊!包括咱们的同事晓红!”
看起来他还没从晓红牺牲的阴影中走出来,陈超很理解这一点。可是话说回来,于光明也不了解贾铭,或者说不了解这件案子背后的那些事。陈超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搭档解释。
不过对于这个结案报告,他倒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何不让于光明来写呢?
“不这样的话,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吗?”陈超说道,“我说,你来写结案报告吧。”
“我?”
“对。当初是你去调查的田陌的背景资料,是你在百乐门那个名单里发现了贾铭的名字,是你让我注意到了老田,也是你查到了老田在‘文化大革命’时曾经担任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更不要说佩琴在咱们办案过程中帮的那些忙了。在我研究旗袍的时候她给了我很大启示。”
“你别这么说啊,头儿。我也许会沿着那些线索查下去,但是我肯定什么都查不到。如果不是你让我去查老田过去的那些事儿……”
“不用说那些了,其实我是想让你帮我个忙。这个案子,你说我该怎么跟别人解释呢?”
“你的意思是?”
“老廖估计得气坏了吧。他肯定觉得我在局里跟他玩捉迷藏,把他蒙在鼓里。李书记也一样,肯定会拿出他那一套政治理论压人。”
“可事实是你给上海第一起连环杀人案画上了句号啊!”
“我向贾铭承诺过,这案子里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说出去。其实这不只是因为他。他现在已经死了,他该做的都做了,我也应该信守诺言。老于,这些别人是理解不了的。我相信,只有你能理解我。”
其实陈超也不知道于光明能不能理解。但他知道,自己这位老搭档是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他们不仅是好搭档,更是好兄弟。
“那我怎么写?难道要说这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报复吗?这样说也太不靠谱了吧。”
“呃,贾铭承认他犯罪的时候有一些暂时性精神错乱,后来他很懊悔。所以他才为受害者家属签了那些支票。”
“可他为什么会把支票交给你呢?”
“我恰好在调查西九区案,所以见到了他,这是事实嘛。法制改革委员会的钟保国主任可以证明,昨天晚上他还因为西九区案的事情给我打电话呢,当时贾铭也在场。”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这套说辞吗?”
“我也不知道。但与这个比起来,上面更不愿意接受‘对“文化大革命”的报复’那种说法吧。但愿他们不要追究其中的细节。事实上,说得越少,对所有人越好。事情在这儿了结就行了,”陈超补充道,“我估计上面都不希望披露连环杀手的真实身份呢。写上‘他已经死了’,然后画个句号。结了。”
“难道他们不会把贾铭树成‘跟政府作对’的反面典型吗?”
“不会吧,那样会惹来很多麻烦的。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话还没说完,陈超的手机响了,铃声在空旷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响亮。是卞教授打来的。他原本约好跟陈超见面,可他这位警察学生却未能赴约。
“陈队长,我知道你很忙。但是你的论文很有见解,我就是想看看你进行到哪儿了。”卞教授说道。
“我会按时交上的,”陈超答道,“我只是在结尾的部分稍微有些卡住了。”
“要在论文结尾的地方推而广之本身就有难度,”卞教授说道,“你的主题起点很高,如果你能在一系列古典爱情故事中找到相同的观点,这篇论文就算是成功的。将来你还可以把它扩展成你的硕士学位毕业论文。”
陈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其实关于论文他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思路。
这新的思路也不过是在旧的论文基础上加以深入解读而己。不管他写不写这篇论文,人们都还是会去读那些古典爱情故事。他也许会写一下中国旧式包办婚姻对爱情本质的违背和破坏,或者写一下典型的中国式红颜祸水的故事。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不同的作者,写出的爱情故事本身就是内容与风格各异。就像破案一样,任何警察都不可能用一套理论侦破所有的案件。
“好的,卞教授,我会认真考虑的。对于‘消渴之疾’我也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或许过阵子他会重新考虑硕士学位进修班的事,但眼下暂时得把它先搁置起来了。
对陈超来说,此刻有更加迫切需要去做的事情。就像这件案子,人们对这样的结局可能并不觉得完全满意,但起码对无辜者的杀戮停止了。作为一名警察,他不用担心用什么来支持他的观点,这不像写论文。况且,到底应该怎么看待这件案子,他自己也不清楚……
“头儿,你还要继续去读你的硕士学位进修班吗?”于光明的话打断了陈超的思路。
“不去了,你不用担心那个了。”陈超说道,“但我会写完这篇论文的。不管你信不信,这篇论文在破案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
于光明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把信封递还给陈超,“哦,对了,里面还有张纸条呢。”
“我知道,那是一首诗。”
“他打算托你发表?”
陈超取出那张纸条,念了起来:
妈妈,我想让那些遥远的回响
给我所遭遇的一切带来头绪,
在老房子里,人们来来往往,
只看到他们自己想看的东西。
我累了,回想,回想着
红旗袍,你赤裸的脚,
你柔软的手,花丛中闪亮,
记忆夺走我醒来的时分。
但在镜头中的瞬间,我们
被框起,被调节,云雨
迅速来临,灾难的阴霾,注定
又一次掠过远方地平线。
那是我知道、看到的一切所有,
妈妈,你为我喝下这一杯酒。
“可那照片里没有酒杯啊。”于光明摸着脑袋说道。
陈超不能确定,诗中最后关于酒的描述,是否来自《哈姆雷特》。在那个故事里,王后为儿子饮下了毒酒。他在大学时代曾经读过一篇关于那一情景的精神学分析作品,而那文章里具体写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可能是关于哈姆雷特和他母亲的吧。”陈超决定不去做太多解释,“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思考的事,别总是想着那结案报告了。”
于光明摇了摇头,活像一只拨浪鼓。
“头儿,我真是服了你了。”他说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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