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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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不行。
2000年夏天,许鉴成回了次国,5月份,他的外公去世了。是两个在外地的舅舅回来办的丧事,为了不影响他学习,直到一切料理停当,外婆才写信来告知。向晓欧暑假里要上课,加上也的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机票,他便一个人回去。
外公是在睡梦里走的,十分平静。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婆吵了一架,原因是他们大学同学今年在美国华盛顿聚会,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参加。
“我说你发什么神经病,七十几了,上压一百七下压一百四,我可不拎只氧气瓶陪你上飞机,他说哪个要你陪,我自己去,顺便到纽约看看外孙,”外婆擦擦眼睛,“我说你到了美国路也不认识,只会出洋相,他还发脾气,怎么晓得第二天就…”她说着又掉起泪来。
鉴成的外公外婆是对怨偶,几十年吵吵嚷嚷,直到六十多岁还闹过离婚,外婆一拍桌子“户口本拿出来,明天就去街道办事处”,外公跟着拍“去就去,我怕你,回来我找个年轻的,哼,你以为哪个老头子会要你吗”,外婆气急败坏“想得出,房子归我,存款老大老二每人一半,你和你的老太婆睡街上去”,与其说是吵架,更像一出滑稽戏。
奇怪的是,在最有理由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却雷打不动。当年外公被关牛棚,外婆去送棉衣,被灌输思想要求划清界限,她不耐烦起来,大放厥辞“界线老早划清了,我站他那边,不然怎么嫁给他”,亏得牛棚已经客满,否则也会被请了进去,外公听了大惊失色“你以为红卫兵小将是我,由得你胡说八道的吗”,背地跟人显摆“我这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就是娶了这个老婆”,羡煞一帮牛鬼蛇神。
外公走了,虽然二舅舅和鉴成都陪着,还是赶不走家里的那份凄清。最近外婆反应迟钝了许多,话也少了,却多了一个习惯:对着外公的相片说话。她时常捧着一个檀木镜框,里面镶着外公早年的一张照片,当时的外公年少翩翩,高挑英俊,唐装上衣外面穿件西装大衣,脖子上一条长围巾,眼神带点拈花惹草的得意,唇边挂个游手好闲的微笑,架式有点像“笑看风云”里的郑少秋。外公声称当年是外婆先递条子约他去看外国电影,虽然外婆绝不承认,看了这张照片,却也不无可信。
有一回,他看见外婆点着相片上外公的额头,“前两天老二陪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身体很好,什么要紧的病也没有,起码好活到九十岁。唉,万一我真的活到九十岁,你一定要等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投胎,再做夫妻…”她叹口气,“我怕就怕你等不及,自说自话先去了,下辈子碰到,变成老夫少妻,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到时候就算你看得中我,我也看不中你…”
外婆以前是读理工的,不信神佛,对来生后世一笑置之,现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许鉴成听了很担心,告诉二舅舅,二舅舅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由她去吧,妈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这样想,自己骗骗自己,稍微好受一点。”
临走前那个星期,他去亲戚朋友那里走了走,又买了些东西准备带回美国。一天回家,路过一条街,想起从前赵家开的童装店就在这附近,马上跳下公共汽车,四处找了一会儿,找到那个地址,已经换成一家书吧,进去一看,却正是允嘉的爸爸在里面坐阵,他现在变成了赵老板。
赵诗人老婆的店搬去了一家市口更好的商城,这里靠近学校,他灵光一闪,索性搞‘知识经济’,装修一下,购进一批时行图书,提供饮料茶点,到周末再找几个外国留学生来搞英语角,很受讲求格调又去不起高级场所的年轻人的欢迎。许鉴成走进去的时候,才下午五点多钟,座位已经差不多全被占满。
赵允嘉给换过尿布的小女孩已经上了学,趴在柜台里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叫过“许叔叔”,又愁眉苦脸地去对付面前的数学题。
“尝尝,真正咖啡豆磨的。”赵诗人递过来一杯咖啡。
“谢谢,”他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看看赵诗人。
赵诗人笑笑,“这是清咖,什么都不加,现在流行这样。多喝几口,味道就出来了。”
他一边喝着那杯苦得像药的咖啡,一边和赵诗人聊天。在书架的一角,放着几本薄薄的小书,有一本书脊上写着“心恋”。他把它抽出来。
“这是我第一本诗集,现在已经是孤本了,”赵诗人口气有点感慨,“一转眼,十几年,沧海桑田啊。”
鉴成转过头来对他微笑,“这本书我看过。”
“噢?”诗人很有兴味。
“赵允嘉有一本,小时候她给我看过。”刚才他一直在等着赵诗人提起允嘉,但他迟迟不提,他几次想问“您知道赵允嘉现在怎么样”,又情怯起来,问不出口,只好这样引起他的注意,或许能提起允嘉的近况。他一边淡淡地说,一边轻轻地摸着那本书的封面,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去年给允嘉的学校打去电话,说她读了一个学期就停学了,问去了什么地方,也说不知道,她像打了水漂的石片一样沉入大海,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他实在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又有点怕知道;飞机起飞的时候还满心期望能打听到她的消息,等真的踏上从小长大的土地,反而怯懦起来。
“是吗?对了,你们一起长大,”赵诗人也笑笑,“嘉嘉本来也说今年想回来一次,后来又说忙,等以后再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她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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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上个月还打了次电话来,说夏天是旅游旺季,生意忙得走不开,”诗人自己也喝口咖啡,笑了笑,“做老板娘不容易啊。”
“老板娘?”鉴成手里的咖啡杯一抖,咖啡泼了一点到书上,棕褐色的液体滴溜溜往中页滚去。他立刻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伸手去擦书。等赵诗人回身递过纸巾盒,他的手上已经满沾了一股焦香。
“她什么时候结婚的?”他嘴里也回荡着方才喝下去清咖的涩味。
“你不知道?”诗人有点惊讶,“就是去年底,嫁了个开餐馆的,还寄了张照片来。那男的看上去挺老实相,说是老家广东,在马来西亚长大,后来去的英国,听说待她也很好,”一面抓抓脑袋,“在那个,那个英国南面一个地方,靠海的,叫…对了,叫布莱顿,海港城市。”
鉴成从诗人的通信录上抄了允嘉的地址和电话。近两年音信全无,原来她是去了那里。
真正确认赵允嘉结婚的消息,他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好像悬空已久的一块石头终于坠到了地,重重的一下,但起码知道份量。他拿起咖啡又喝一口,让焦苦的滋味又一次盈满喉头。
“那小家伙别的不行,就是脑子灵光,到哪里都能混,我给她起名字叫‘允嘉’,就是运气好的意思,真说对了,”诗人要给他添咖啡,他摇摇头,“听说他们现在生意做得很好,明年还打算开一家分店,”诗人笑着看看桌边写作业的小女孩,“将来说不定能指望她帮忙,等宁宁长大了也去英国读书呢。”
“我不去,”小女孩突然抬起头来蹶着嘴大声抗议,“爸爸,我说过了,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不去英国!” 一面使劲地把自动铅笔往草稿纸上戳。
诗人笑笑,“给她妈妈宠坏了。”
他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别的,临走,允嘉的爸爸坚持把孤本的“心恋”给他留作纪念,“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诗这个东西啊,随性而写,就是要给识货的人看”,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许鉴成先生指正”,再龙飞凤舞签上名,自己端详一番,感叹道,“许鉴成,鉴赏成功,好名字,好名字啊。”
许鉴成拿着那本诗集坐在公共汽车上,夜幕降临,晚风轻轻吹过来,路边的霓虹灯隔着法国梧桐流光溢彩,不错过任何一个叶隙。
手里的书是十多年前的,除去书页微微发黄,乍一看还像是全新的,甚至连诗人画的符也还跟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脱离现实、回到很久的从前。他曾经有过很多机会,真的很多,握住其中任何一个,或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他没意识到那样的机会有多宝贵,任它慢慢流逝,直到某一天,用分秒来计算,最后彻底消失。
前几天见到了小王夫妇,他们省吃俭用几年,终于存满首期房贷,买了套二手房,面积很小,阳台也朝北,但是在地铁沿线、小王的银行和他太太公司正当中,上班两人各走一半路。小王看见他大叫“稀客稀客”,要太太拿可乐出来“你们在美国不是天天喝可乐吗”。他们果真生了个儿子。吃完饭小王送他到楼下,他太太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叫他带瓶酱油回去,一面笑着叫许鉴成走好。
如果当初做个不一样的决定,那或许也是他现在的生活形态。或许刚才他就是陪自我感觉良好的岳父聊天,双方从心底其实都有点瞧不起彼此;或许这个时候,他正在回城市另一头自己小小的家……或许比小王的家还小,有个女人在桔黄的灯光下等他,把拖鞋拿过来,半皱起眉头嗔他“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
这样的生活形态,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但想上去,却和脚下的街道一样,有种难以言明的亲切……亲切到叫人心痛。
那天晚上,他坐在母校的操场上,一个人抽着温斯顿。美国烟贵,加上向晓欧管得紧,他索性把烟全戒了。这次回国前买了些送人,也买不起好的,送给向晓欧的哥一条,另一条拆开零发,到现在还剩一包多。
亮晶晶的北斗星仿佛是个巨大的别针,每颗星都是一粒璀灿的宝石。
“你说,天上那些星星如果都是钻石,一颗有没有三克拉?”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肯定有。”他点点头。
当时她对着颗三克拉的星许了个愿,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实现了没有。
不知是很久没抽烟了还是烟不太好,他嘴里越来越苦,渐渐的,连苦味也没了,麻木起来。但他还是不停地抽,直到抽完最后一根,已是深夜,操场上空荡荡的,周围的蚊子都被熏昏了。
他伸出手指,让最后一个烟圈套在上面,看着它缓缓变形,拉长,恋恋不舍地萦绕一阵后终于融到空气,好像带着万般不舍。
当初望着她乘坐的飞机起飞,就该明白她不会飞回来。然而当一切坐实,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慢慢走下看台,对自己说:那是好事情,应当恭喜她。
回到美国后,他买了一张卡,写上几句祝贺的话,照赵诗人给的地址填好信封,临到寄出,却又犹豫起来。
去年底他在纽约的地铁窗玻璃上画脚印的时候,嘉嘉嫁人了,没有告诉他;他黯然地想,她会不会已经忘记他了。
他犹豫很久,到底没有寄出去,最后把抽屉里那两封被退回的信和这张贺卡一同放进了碎纸机。在机器“咯啦啦”的声音中,仿佛所有过去都被硬生生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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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后,许鉴成找到一份半职的实习工作,公司在哈莱姆,治安不太好,一周几天西装笔挺地在一排排人高马大的兄弟中穿梭,他心里的确有点怵,但那份工资却是一笔很实际的补助,有了它,起码经济上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那年年底,向晓欧怀孕了。发现时已经快两个月,随之而来是惊天动地的妊娠反应,即使在家里,几乎平均每五分钟就要跑到水池边干吐到眼泪汪汪,吃饭也全没胃口。
“都怪你。”她紧皱眉头望着许鉴成。他们原本说好过几年再要孩子,这一回完全是“意外”。
两星期后的一天,许鉴成下班回家,向晓欧躺在床上,脸色很差,房间里一股虎骨膏的味道。
他缩缩鼻子,走到床边坐下,“怎么了?”
“今天下午请了假没去上课,”她有气无力地说,“反正几次作业都没按时交,这门课算是完蛋了。我妈说她那个时候除了特别能吃,根本不吐,轮到我怎么就这样呢?”
“你贴这个干什么?”他看见她两手手腕上都贴着虎骨膏。
“看看能不能止吐,小时候晕车,剪两块一贴就好了,可现在一点用都没有。”她皱起眉头。
鉴成笑笑,“那是晕车,你这是怀孕,当然没用了。书上不是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吗?”
向晓欧看看他,一声不吭。
那天,她问他,“你说,我们暂时先不要,行吗?”
向晓欧终于把话说明了。之前,两个人好几次讨论过有关的话题,都不太愉快:有了孩子当然请不起保姆,其它的费用也会激增,更要紧的是,再过大半年就要毕业,学业肯定会受影响,再说,总不见得大着肚子去找工作。说来说去,现在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最后总以“都怪你”不了了之。
“暂时先不要?”许鉴成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