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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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实在已经没有剩下什么,这项工作变得轻松。临了,后妈却从储物柜的一个角落翻出一卷米色的布来,放在那里已经有年头了,很不起眼。不知怎么搞的,前几天都没有人看中。
“料子倒是好料子。”后妈吹掉一块灰,审视了一下布料。那是上等细亚麻和真丝再搀少量弹力布料混织的,又轻又软,贴身透气。
她叹了口气,“这还是你爸爸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拿回来的,说是专门用来出口的,现在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允嘉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突然叫道,“妈,你不是会做衣服吗,索性拿它来做衣服吧!”
“做什么?”
“我要几件圆领娃娃衫,就是那种领子松松的、泡泡的,袖子上镶花边的,还要一条连衣裙,一条尖领的,一条后面系带子的,这样的话,今年夏天就不用再买裙子了…… ” 允嘉又起劲了。
后妈白她一眼,“你就知道自己”,不过允嘉的主意显然给她带来了启示。她把鉴成叫过去量了尺寸,下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做好的衣裤。有两件衬衣,一条长裤,还有七八套背心内裤。
“时间太短,就只能做这些了,”后妈带着点歉意,“还是第一次给你做衣服呢。这个料子很舒服,就是不知道牢不牢。”
布料经过了时间的考验 ……那些其貌不扬的衣服,许鉴成一直从中国穿到美国。若干年后,某个素来以“融入主流”引以为傲的同事得意洋洋地指着身上的衬衫,据说是了不起的名牌,但许鉴成怎么看都觉得质料和自己身上的内裤一样,“中国人就是讲究exterior look而又忽视quality,我经常hang out的一些上层次的美国人其实一点都不flashy,也不拘泥于style;我们追求的是fort和easiness。像我这件,看上去很 plain,但是texture就是不一样,你看这个stitch;还有这个touch,所以worth三百多块,一分钱一分货啊。”许鉴成心想,冲头满天下,难怪老爸当年能发财。
鉴成道过谢,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后妈,里面是一万四千块钱。他想来想去,把爸爸留给他的钱按人头分了三份再四舍五入,那一万四千块归后妈和赵允嘉。
“不要不要,鉴成你这是干什么?”后妈明白他的意思后脸立刻红了,一个劲把信封推还给。
他反复解释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扯了个谎把自己每年需要的学费压缩一半,加上“我这种情况可以去申请助学金的”,最后拿出尚方宝剑“我坚持到大学毕业就可以找工作,嘉嘉还小,今后花钱的地方比我多”,后以妈这才勉强收下,嘴里还说“先替你存着”。
吃完饭,赵允嘉把他拉进房间,关上门,“鉴成哥哥,有一样东西给你。”
她弯下腰打开地上那个藤条箱,一样样翻了起来。里面主要都是她的衣服,翻着翻着,露出一件水红色的旗袍。
“这不是… ”鉴成想起那次艺术节表演允嘉穿的旗袍。
“就是就是,我偷偷扣下来的。反正那些女人个个胖得要命,我妈的衣服她们拿回家去也穿不了的。”
“你也不能穿啊。”
“过两年就可以了啊,”允嘉踌躇满志,“我妈的衣服里我最看中的就是这件了。”
她翻到下面,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面、皱皱的小画书,她抽出来,一本正经地递给鉴成,“送给你。”
那个封面实在太熟识了,“这…这是不是…?”
允嘉点点头,“我没扔掉,不过,我捡回来的时候,真的已经散开,一片片的了,后来,我把它补好的。”
书里的确有很多页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水渍。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跑了一个下午才买到那本书赔给你。”
“还说呢,你那副样子,吓死人了,我只怕你不过瘾,再抢过去撕撕烂。”允嘉瞪他一眼。
鉴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怎么会那么不讲道理。”
那本“小王子”躺在他的手上,薄薄的,轻轻的。原来的装订线之外,允嘉另外用黑线细细地钉了一遍,钉得很牢。他说,“谢谢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浮起一阵歉意:那次发火,是因为以为会考不上大学,结果他考上了大学,却白白地弄坏了允嘉的书。看她这样,一定也是很宝贝这本书的。
允嘉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星期六上午,鉴成借了一辆三轮车,把后妈和允嘉送到她们的宿舍,安顿下来。他又回到家里,把最后一点东西打包,准备第二天自己带走。
傍晚,有人按门铃。他去开门,却是允嘉,手里拎着个马夹袋,“我想再洗个澡。”
“你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
“坐那么远的车来洗澡?那还不如去澡堂。”
“我讨厌跟人家挤来挤去的。”
鉴成打开热水器。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等水烧热。
“你什么时候走?” 允嘉问他。
“明天上午交了钥匙就走。”
他们正说着,陈家的人来了,夫妻两个抱着孩子,后面跟着丈人丈母娘,神情宛如接受大员。小孩子一进门就哇哇大哭,哄也哄不停,女人皱皱眉头,“这里好像风水不大好,我叫你不要”,男的说“反正我们又不做生意,到底大十几个平方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巡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故意破坏的痕迹,满意了,跟许鉴成约好第二天早上十点过来拿钥匙。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计时铃响了。许鉴成说,“那是热水器,我妹妹要洗个澡。”
陈家女人的刀条脸又拧了起来,“热水器很费电的,你们明天一走,就要算到我们家的水电费里了。”
许鉴成心想,我们连热水器都送给你们了,还在乎这么一点电费?身边的允嘉已经笑眯眯地开口了,“阿姨,你怎么知道热水器费不费电呢?你用过吗?”
陈家女人讨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鉴成关上门回来,才发现允嘉的脸色变了。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挣得苍白。他正要问她,她一扭头冲进浴室,拿了个脸盆乒乒乓乓往墙上的瓷砖砸过去。但那些瓷砖牢固得很,她死命地砸了几下,一点动静也没有。
鉴成立刻跑过去拉住她,“你干什么?! ”
“我把它敲下来带走!”
“敲下来不就都碎了吗?”
“我高兴!!!”允嘉用力挣脱他,又用脸盆朝墙上砸过去,撞击声在小小的浴室里夹着回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鉴成一看不对头,只好从背后用力抱住她,允嘉拼命挣扎,最后两个人一起精疲力竭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
当时已惘然(23)
鉴成擦擦额头上的汗,靠在洗脸池边的墙边,深深喘了一口气。对面,允嘉趴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头埋进胳膊肘里,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有肩膀微微抽搐着。
浴缸里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慢慢地往下掉。空气仿佛冻成了一块冰,能清清楚楚听见水滴悠悠地从水喉荡下来,荡下来,撞到瓷砖地面,然后“啪搭”脆生生碎裂开来,听得人的心跟着一颤。
鉴成数着水滴一颗颗掉下来,心里一片茫然。等数到第十滴水,他强打起精神,拍拍允嘉的肩膀,“起来。”
允嘉摇摇头。
过一会,计时铃又叫起来。他又拍拍允嘉,“去洗澡吧,否则水要冷了。”
允嘉这才抬起脸来,额前的头发乱成一团,眼睛红红的,脸色平静了些。她把头搁在手背上,眼巴巴地看着鉴成,“你给我把瓷砖都给敲了。”
“算了吧。”
“敲了。”
“何必做小人呢。”
“就是要做小人。”
“那你自己敲。”
“我敲得动还叫你。”
“敲下来你打算怎么样?”
“我带走。”
“然后呢?”
允嘉不出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觉不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很烦?”
“嗯。”
“真的很烦。”
“是很烦。”
“哼,”允嘉咬咬嘴唇,想了一会儿,脸上慢慢展开一个坏笑
,“所以她生不出儿子来,活该。”
“生女儿怎么了?” 鉴成觉得诧异。
“生女儿不好啊。”鉴成这才想起陈家女人手里抱的是个女儿,而去年他家的确为这件事情闹得沸反盈天,陈老太太在B超结果证明长孙不是男孩后居然心血来潮要求媳妇去引产,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跑到公婆家里二话不说找根绳子就往大门上挂。当然没有一尸两命,但从此双方彻底吵翻,公婆扬言和那个孩子“隔代”,从此再也不踏她家的门,这次占房子也只好硬把丈人丈母娘从外地请来。
“你自己不也是女的?”
允嘉幽幽地说,“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我要是男孩,他们家就要。女孩就不要,所以我爸就只好不要我。”
鉴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其实”,他舔舔嘴唇,“他们不懂,女孩子比男孩子好玩多了。”
“好玩?”
他点点头。
允嘉看看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玩具。”
鉴成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
“你觉得我好玩吗?”
他点点头,“好玩。”
“怎么个好玩?” 允嘉歪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个好玩…比如,现在,我们都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去管墙上的瓷砖。”
“取笑我。” 允嘉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洗澡吧。”
“嗯,你出去。”
鉴成关上浴室的门,坐回客厅地板上。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想起刚装上热水器的时候,总是担心它会漏电,凡有人洗澡 …… 哪怕是当时很讨厌的后妈 ……,他都会留心着,等他们洗完澡走出浴室,再睡觉。
今天,真的是最后一回了。
当时已惘然(24)
允嘉走出浴室,身上穿了件蝙蝠衫,腿上套条宽宽的运动裤。空气里传来一股热气,中间夹着洗发液的气味,是一股茉莉的清香。
鉴成还坐在地板上发呆。天已经黑了,他也没开灯,不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桔红色灯光透过房间里那几扇已经卸去窗帘的窗子投进来,一直照到客厅里,映得地板墙壁都暖融融的。隐隐约约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哨子和人声,在似暗非暗的黄昏里,明明不过几十米之外,却仿佛格外悠远,不知是从苍蓝天幕里哪个角落飘来。
“怎么不开灯?”允嘉到他身边坐下,脸上红朴朴的,一面伸着两手轮番绞额前短发上的水滴,“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擦擦头发?”
鉴成这才想起,电吹风已经让后妈拿走,浴室里仅有的一条毛巾也是湿的。他从房里找来一件旧蓝白格子法兰绒衬衫递给允嘉。
允嘉拿衬衫包住头发一阵乱擦,随后像小狗一样用力甩甩脑袋,再摸一摸,满意地叹了口气。
“肚子饿不饿?”鉴成问她。
允嘉点点头。
“我这里有饼干。”
“我不要吃饼干。”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允嘉眼睛一转,“我们去买烘山芋吃吧。我有五块钱。”
“那要到街口去买。”
“买就买。”
鉴成有点犹豫,“那你回去就很晚了。”
“不要紧的,我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会说什么的。”
他们凑起来有差不多二十块钱,买烘山芋绰绰有余,便又买了几串臭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和两罐啤酒,看着居然颇为丰盛。
他们在地板上摊开报纸,拉开啤酒罐对饮起来,一面吃一面聊天。鉴成讲学校里的事情,允嘉骂同屋的那个老姑娘脾气刁钻还偏偏丑人多作怪又吃芦荟又往脸上抹生鸡蛋。
“二十岁开始可以结婚,都已经二十八岁了,算算看,一年四个季度,乖乖,整整押了三十二个季度的库存啊,擦什么鸡蛋,还不快清仓,要不然会周转不过来的,我都替她着急。” 允嘉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数。
鉴成差点笑得岔过气去,“我爸以前总说你更加像他的女儿,真是一点不错。”
允嘉听见“我爸”这两个字,愣了一下,然后喝口啤酒,轻轻笑笑,“像有什么用,你才是亲生的。”
鉴成意识到她大概想起了爸爸临走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母女打却给他留了两万块钱那回事情,很后悔说那句话。
两个人默默地把剩下的晚饭吃完。鉴成用报纸把山芋皮和花生壳包起来,看看表,又看看外面,站起来,“八点半了,我送你回去。”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工地上的灯格外明亮,哨声人声也越发真切了起来。
允嘉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公共汽车还有没有了。”
“应该还有的,要是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骑车送你回去。”
“我又喝了酒,我妈要是闻出来怎么办?”允嘉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你还喝酒?”鉴成突然想起后妈的确规定过允嘉不许再喝酒,刚才一时兴起买啤酒的时候根本没想到。
“我忘了。你不也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