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伪证-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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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护人,需要交叉询问吗?”
“需要。”神原和彦从座位上站起身,两手撑在桌面,两眼注视着证人,“三宅同学,你平静下来了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将脸埋在手帕背后。
“我只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问吗?还是再过一会儿?”
树理抬起头,眼圈通红,脸颊上湿漉漉的。
“没关系,你问吧。”说着,她又抽噎了一下。
“谢谢!”神原辩护人低下头,双手从桌上移开,端正自己的站姿,“三宅同学。”
“嗯。”
“你所说的看到柏木遇害现场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沉默包裹住全场。与刚才阴冷的沉默不同,如今的沉默异常沉重。身处这凝重的氛围中,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连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也瞬间停止了呼吸。
“什么……你说什么?”树理断断续续的话音似乎并非源于哭泣,而是话语真的堵在了喉头,“什、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我提问的意思吗?”语调委婉,表情平和,可神原和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眸清澈见底,“好,那我换一种说法。三宅同学,你所说的真是你的亲身体验吗?不是脑海中凭空想象出来的吗?请你回答,到底是哪一种?”紧接着,他不温不火地加了一句,“你可是宣过誓的。”
一动不动倾听着的藤野凉子,这时猛地站起了身:“法官!”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
是啊,我也想听听你的答复。三宅同学,快回答。真理子在胸中高喊着。快回答。
三宅树理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她的嘴唇激烈地颤抖着。
“需要我再问一遍吗?”神原辩护人的语调始终保持平静,“你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无论在稳稳注视着树理的眼神中,还是在循循善诱般的语气中,都不含一丝诘难的意味,而是另一种情感。
神原和彦简直像在抚慰三宅树理。真理子突然这样想道。
睁大眼睛任由泪水流淌的树理的脸上,闪过一阵痉挛似的抽搐。她的脸愈发扭曲,嘴张得很大。她两手握住手帕,像要抑制呕吐似的按住嘴巴。“唔——唔——”指缝间漏出呻吟般的声响。
“是……真实的。”
真理子看到,听到回答的神原辩护人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不是放心,也并非沮丧。
是大失所望。
眼中这悲悯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是在抚慰三宅树理吗?
不,不是。真理子有些不明所以了。我怎么了?我的脑子肯定出问题了。
可是,神原的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太诡异了。虽然稍纵即逝,大家都没注意到,可我确实看到了。
他在向三宅树理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交叉询问结束。”
视线从证人脸上移开后,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真理子双手按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镇静,镇静。我这是着了魔。
尾崎老师来到前方,将蜷缩着身子哭泣的树理从证人席上拉起来。树理的脚步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似的一步步朝教室后方走去。
突然,她回过头来。仿佛要挣脱出尾崎老师的臂弯,她扭动身躯,回头望了一眼。
证人三宅树理用一记回眸结束她的“表演”,走出了法庭。她说出了真实的话语,然后离去,消失无踪。
·
“大家休息一会儿,正午继续开庭。”井上法官一声令下,小法庭内的陪审员门获得了一小时左右的休憩时间。
大家都朝休息室走去,山野纪央却对仓田真理子说:“仓田同学,我想到外面走一走,你能陪我吗?”
见山野纪央主动邀请自己,仓田真理子点了点头。她很高兴,因为她也想看看蓝天。
“换个心情吧。”并肩走下阶梯时,真理子说道。
“是啊。去背阴的地方走走。今天也很热。”山野纪央说道。
真理子轻轻点头:“嗯,就是嘛。”
仓田真理子还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因为茂木记者说不定还在附近转悠。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那个记者跳出来,就由我来保护纪央。
操场上没有人,校舍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连吹起的沙尘都裹挟着热气。两人默默地靠着建筑物行走,自然而然地绕着操场散起步来。
“刚才真是要谢谢你。”山野纪央说道。此时,她们正好走到隔着操场能眺望教学楼的地方。
真理子脸红了。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要是换作小凉,肯定不会像自己这么没用。
“我想起了浅井的许多往事,很难过。”纪央小声说着,用手轻抚额头,像在遮挡阳光,也像在掩藏眼泪。
“嗯。”真理子应了一声。
“刚才向坂也说了,作为陪审员,我们现在就开始议论这些事情是不行的。不过,只是跟仓田你说说,应该不要紧吧?”
“嗯。”
自己在这种时候,倒只会说“嗯”了。
山野纪央放下手,对真理子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自己看到三宅树理后会更加生气一点,事实倒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嗯。”纪央的眼角湿润了,“我只觉得实在非常可悲。”
八月中旬的阳光照射在并肩行走的两人身上,投射出浓浓的身影,天空一片蔚蓝。暑假快要结束了——不知为什么,真理子突然想到了这个。
“看到法庭上作证的三宅,我陡然萌生一种感触——啊,小松已经不在了。”
浅井松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宅可以畅所欲言,小松却只能沉默。她自己的想法和主张,都不可能说出来了。因为她死了。”说着,山野纪央又举起手盖住了眼睛,“我总是忍不住想着,小松死了,小松已经不在了……虽然这么想也于事无补。”
真理子将手掌贴在纪央的背上,感受到她的颤抖。
“小松死后,就出现了传言,说举报信或许是三宅树理和小松写的。我从那时起就一直认为,小松肯定只是帮忙的那个。小松人好,三宅要她帮忙,她肯定不好意思拒绝。”
“嗯。”真理子轻轻抚摸着纪央的后背。
“所以事到如今,无论三宅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不过,直接从三宅口中听到这一切,和最初听到传言时的感觉还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山野纪央提高了嗓音,“接下来还要听大出的申诉吧?这也差不多。”说着,纪央将脸转向真理子,“大出他们杀死柏木的说法,最初也仅仅是传言。”
“是啊。”
“当时,我觉得大出他们不至于那么坏,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那只是传言,没有任何依据。”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关于大出的事,也必须听他本人的说法。大出还活着,能说出他想说的话。我现在终于开始理解校内审判的意义了,虽然有点太晚了。”山野纪央笑了。真理子也笑了,她对纪央摇了摇头。
不晚,一点都不晚。
“校内审判预定到二十日结束,是吧?大出出庭作证应该就在明天?”
“神原会安排的。他一定会让大出在最佳时机出庭。”说着,真理子又有些犹豫不决了。神原面对三宅树理时,总是会露出愧疚和安慰的眼神。这一点,要不要告诉纪央呢?
“真是个谜。”望着教学楼,山野纪央咕哝道,“神原真是个谜。真理子,你不觉得吗?”没等真理子回答,她就自顾自说了下去,“他为什么要来当辩护人?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觉得,他不见得是出于单纯的正义感或同情心。事到如今,我怎么觉得心里没着落了呢?”
纪央果然注意到了神原辩护人在交叉询问时的表现。即使用了不同的说法,她心中也明显怀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谜团。
对此,向坂行夫又如何呢?竹田陪审长呢?小凉她又怎么样呢?
而相比其他人,作为助手的野田离他最近。难道也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吗?不,他应该会更深入一点。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啊!”山野纪央轻轻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微微跳动了一下。
真理子循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一个人正笔直地横穿操场,朝这边跑来。
刹那间,真理子以为自己看到了浅井松子。她想起上体育课时的情景。松子和真理子一样,又胖又重,跑步很慢,胸部还会一个劲地晃动。看到这幅情景,不要说男生,就连女生也会偷偷笑话她。
“是小松的妈妈!”山野纪央迎着来人走上前去。仓田真理子这才如梦初醒,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人确实不是松子,而是一位体型和松子相仿的中年妇女。
“纪央!〃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浅井松子的母亲抱着山野纪央,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在窗口看到你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和松子非常像,“我知道今天我们不能旁听。”
“对不起。”
“可是,待在家里只会坐立不安。”浅井松子的母亲做了个深呼吸,脸上露出笑容,“所以我还是跑来了。津崎先生看到我后,就叫我跟他一起去里边等着。”
看到浅井松子的母亲在看自己,一旁注视着她们的真理子对她低头鞠了一躬。
“这是仓田真理子同学。”山野纪央介绍道。
“认识,认识。是陪审员,对吧?”
“阿姨,您前两天来旁听过吗?”
“没有。我没有这个勇气,孩子她爸倒一直来。”
“哦,那么……”
是因为知道今天三宅树理会出庭,实在忍不住才来学校的吗?
终于调整好呼吸后,浅井松子的母亲在纪央和真理子面前端正姿势:“我是松子的母亲浅井敏江。为了校内审判,两位辛苦了。”
她双手放在膝盖前,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真理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大人的慰问。
“阿姨……”山野纪央的话音堵在了喉头。
浅井敏江抱住了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但还是要加油。倒不是说为了松子,校内审判本身就十分重要。”她抱着纪央,对真理子露出笑容,“仓田同学。”
“嗯。”
“松子说起过你。说你和她一样胖,但皮肤白,长得很可爱,而且性格温和,为人亲切。”
真理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的浅井敏江,在真理子眼里显得有些耀眼。
“津崎先生说过,不能随便和你们闲聊。我只想听听你们的声音。再见了。”说完,浅井敏江就要回教学楼。
山野纪央见状赶紧拦住她:“阿姨,三宅她……”
“我没有和树理见面。纪央,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可是……”
不无忌惮地瞟了一眼操场对面的教学楼之后,浅井敏江压低了声音:“树理好像和冈野先生在一起。校长室里很热闹。只要不是树理又不舒服了就好。”
真理子与纪央对视了一眼。浅井敏江轻轻晃了一下纪央的肩膀。
“我和津崎先生一起谈起了许多事。我已经很满意了。”
“阿姨,你会作为证人出庭吗?” '
听到纪央的问题,真理子吃了一惊。还是纪央心细,自己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没要我出庭,可是大出的辩护人,是叫神原吧?他在开庭前到我家来过。那时,我把所有能讲的都告诉他了。藤野同学也来过。”浅井敏江说道,“她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真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虽然我没有自豪的资格。”
在火热的阳光照耀下,浅井敏江开始冒汗了。不过,在她眼角边闪亮的并非汗水。
“好了,我得走了。打扰你们了,真是对不起。”
浅井敏江一个转身,迈开脚步。她不再奔跑,而是一步步向前走着,走到一半还停了下来,朝纪央和真理子挥了挥手。
真理子产生了错觉。她仿佛看到了浅井松子在朝自己挥手。
或许这并非错觉吧。
·
真理子和纪央提前十五分钟回到小法庭,发现陪审团难得都聚齐了。井上法官总是待在休息室里,眼前的光景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说,仓田,你们都看到了吧?”小山田修挪动圆滚滚的身体走上前来。
“看见什么了?”
“不是‘什么’,是‘谁’……”将棋社主将死板地订正道,“桥田来了。是他老爸陪着来的。因为之前打伤了井口,他一个人不敢来学校。”
胜木惠子将一把椅子拖近身边一脚踩住,不耐烦地说道:“是野田找来的。”
“哦,我想呢,”山野纪央拍了一下手,“从昨天起,野田就不见人影了。”
“什么意思?”
“是为了让桥田出庭作证去做准备了吧?”
胜木惠子皱起了眉头。她的眉毛剃掉了,如果不甩眉笔画上两条,就会相当难看。
“那又怎么样?”
比起桥田佑太郎会站上证人席,胜木惠子的态度让真理子更吃惊—些。
“井口不是来作证了吗?所以桥田来当证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暂且不管,胜木,你心里应该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