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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直到春天过去-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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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迷的第六天,傅昭阳的心跳忽然停止,自主呼吸消失,需要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面容严肃,说话时有三分避忌,但仍明确地告诉傅昭阳父亲,如果进行第三次手术,他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但若不手术,如48小时内不能恢复自主呼吸,各器官将逐步衰竭并走向死亡。

傅昭阳的父亲傅振国是一家大型机械厂的高级工程师。这家叫做“曙光”的机械厂是原兵器部所属的国有军工企业,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但随着国家经济体制转轨,企业原有的经营机制无法适应市场变化,以致生产萎缩、资金匮乏,已被列入国家政策性关闭破产预备计划,破产重组迫在眉睫。傅昭阳的母亲姜小茹本来是曙光厂子弟中学的老师,学校即将移交地方政府,与一所民办学校协议联办。

医生的诊断和通知大多是由傅振国来听,之后再谨慎妥善地转述给妻子。

几日下来,他的面孔愈发清癯。听了主治医生的话,他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就算会成植物人,就算下不了手术台,这手术,也得做啊。就这么一线希望,总不能眼睁睁放弃了。”

赶到医院的何仕看到这一幕,抑制不住地恸哭,不停地道歉。傅振国摇了摇头,“不怪你。自己大意出了事,自己要负责,怎么能怪你们这些孩子呢?”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邵声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傅昭阳父母身边,下巴上长了一层青黑的胡茬,眼睛也渐渐变得浑浊黯淡。他沉默着起身,将蹲在地上的何仕拽起来,按在一边长凳上,又走到楚羚身边,低声道:“老傅的妈妈身体也不好,不要告诉她医生的原话。陪陪她,让她多休息。”

楚羚眼圈发红,点了点头,“一会儿安排昭阳做手术,师兄你也稍微休息休息,不要把自己拖垮了。”

“我没事,”邵声摆了摆手,“出去透透气就好。”

莫靖言看他步履沉重地走向楼梯口,还咳嗽了几声,连忙追了过去,又折身在入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蜂蜜绿茶。奔出门外,见邵声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她缓步走过去,将绿茶拧开塞在他手里,然后隔了半人的距离,在邵声身边坐下。

他十指交叉,饮料瓶在手心虚握着,能看到手背关节处破了几层皮,边缘结了痂,中间还凝着血迹。莫靖言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邵声身体一滞,指头松了松又握紧,停了片刻,沉声道:“莫莫,对不起。”

她又有些想哭,摇了摇头。

“这几天,我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和你,和大家,尤其是,和老傅的爸妈。”他顿了顿,“我疏忽了你,对不起。”

“我都明白。”莫靖言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摊开的掌心,“其实,都怪我,是我太得意忘形了。蒋遥说得对,我太心急,太外露,而后果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能怪你,莫莫,不是你的错。”邵声低下头,十指插在发中,神色痛苦,“老傅觉得我欺负了你,他打我,那是应该的。我只是恨自己,那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岩场?为什么不提前把备用的装备给老傅?如果他带了足够的机械塞,如果是我给他打保护,就一定不会出事。”他低头看着手背上渗出的鲜血,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自责,“真的,如果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莫靖言看着他不断颤抖的背脊,很想从身后抱紧他,让悲伤、悔恨、自责这些他们心□有的情绪贴合在一起。她伸出手,也只能悬在他的肩膀上方,连轻抚的胆量都没有。

邵声依旧埋着头,隔了良久,闷声道:“我在想,和公司申请不去巴西了,得留下来照顾老傅,还有他爸妈。如果公司不同意,算违约什么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莫靖言抽泣着点了点头,“好,我也和你一起,照顾昭阳哥。”她其实很想听邵声说一句,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和他的关系。然而他并没有开口。莫靖言失落中又有些庆幸,他什么都没有说,便也没有对此前二人关系的终止和否认。她静静坐在邵声身旁,手心接着自己滴落的泪水,都快要积成一泓清潭,沿着指缝和掌纹溢出去。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她知道不可能,但又希望邵声拥抱着自己,用指肚抹着她的泪痕,吻在她眼睑上,如同此前一样。当时那个心口被幸福和满足感胀满的她,可知道头顶悬着巨大的未知的阴影?

在此后几天内,傅昭阳又经历了大大小小三次手术,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医生稍显欣慰,说只要熬过了头十天,类似病例的死亡率便大大降低;但因为脑组织大面积损伤,医生对傅昭阳的术后恢复并不乐观,同时也善意地提醒傅振国,即使性命无虞,后续的并发症预防、高压氧治疗、理疗等系列康复手段费用不菲,而且未必有把握将他唤醒。

傅昭阳所在的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护,一周内家人只能探望三次。姜小茹在刚刚抵达北京的几日,有两次哭着哭着几乎晕阙过去,这两日却益发坚定起来。“昭阳不会有事的。”她喃喃地念着,坚持要到学校整理儿子的衣物,“他爱整洁,我得把贴身的衣物给他备好,没准过两天他就醒了。”

姜小茹回到医院时,特意将莫靖言叫到一旁,将一只封口折了几折的服装袋交给她。

“我本来奇怪,昭阳要换宿舍,行李都打包寄存在学校,应该只有一些应季衣物存在师弟那里,为什么还有秋冬的围巾和手套。”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看到里面的生日贺卡,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傅伯伯不让我告诉你,说这样对孩子压力太大。我也知道,你和昭阳已经分手了。但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明白当妈妈的心情。就当阿姨求你,不用你照顾昭阳,一点都不用。医生不是说了么,能否催醒,基本就看这头半年了。阿姨就是希望,你有时间的时候,功课不忙了,多来看看他,和他说说话。他心里,一定高兴得很。”

学校先期垫付了大部分治疗费用,保险公司也能承担一定额度的治疗款项,但后期名目繁多的康复治疗项目并不包含在保单条款内。邵声和楚羚都收到了莫靖则的电话,他说海外校友会正在组织捐款,稍后请他们代为转交傅家父母。

傅振国和姜小茹得知消息后坚决推辞,“同学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大家在国外生活其实也都不容易。治疗的费用,家里现在还能解决。”

“大家也是各尽所能,都是傅师兄的好兄弟,不让他们做些什么,大家心里反而不踏实。您就不要拒绝大家的一份心意了。”楚羚宽慰道。

邵声点点头,“阿姨也需要好好休养,而且,我听昭阳说过,厂子里的近况。”

傅振国和妻子对望一眼,“没关系,我们打算好了,亲戚能接济一些,家里还有房子……”

楚羚摆手,“这哪儿行?昭阳醒了后,你们还得回家啊。”

姜小茹落泪,“他能醒就好,我们在一起就是家。要是他不醒,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楚羚心急,“那也不是长远的办法,我们大家帮不了太多,但总归能保证昭阳接受的,是最好的治疗。叔叔阿姨难道不想么?”

邵声木然地听着,那些句子一行行从心口穿过,每个字都烧灼一般令他疼痛。他回身看到莫靖言侧身缩在走廊的座椅上,她连日来奔波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更多的时间是在陪伴傅昭阳的母亲。她看起来也憔悴消瘦了,因为倚着墙打了个盹,后脑勺的头发起了毛刺,不像往昔一样光滑润泽。

他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莫靖言一惊之下睁开双眼,目光还有些迷离,看到眼前人时惊喜交集。

邵声柔声问:“饿了没有,咱们去吃饭吧。”

连日来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极少,莫靖言心中诧异,隐约有些不安,但又无比珍惜邵声的邀约,于是跟在他身后,来到医院旁一家小饭馆里。

天气闷热,邵声点了两道爽口的凉菜,点了一份家常排骨,又嘱咐厨房再做三份盖饭,打包带给傅家父母和楚羚。他吃得不多,看莫靖言的盘子空了,就再给她夹上一块。莫靖言心情低落,也没什么胃口,但又怕自己说吃饱了,就会中断着难得的独处时光,于是低着头努力吃着。

“你还真的爱吃排骨呢。”邵声继续给她布菜,“跳舞归跳舞,但也别吃得太少。”

莫靖言忽然想到大一时参加傅昭阳的生日聚会,邵声夹着一块排骨,冲她撇嘴,说:“怎么哪儿有排骨你看哪儿?算了算了,把我的给你好了。”一切都遥远得触不可及,她眼底湿润,视线一瞬变得模糊,再也吃不下去。

邵声结了帐,并不着急离开,“莫莫,那天我说申请不去巴西,留下来照顾老傅;现在看来,大概要失约了。我和公司联系过,谈了两次。我觉得,还是应该去那边。会离开很远,也许会去很久。到底有多久,我现在,根本说不好。”他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思量。

泪水充满了莫靖言的眼眶,一颗颗掉下来,“如果……如果昭阳哥,他、他没有醒过来,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来?”

邵声沉默不语。

“我,我都明白。你就,不要再说了。”莫靖言飞快地抹了抹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听。我不是,不是怪你。我是怕自己,听不下去。”

“我刚才也在想,要怎样和你说,我也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和借口。但是,公司已经订好了机票,就是这个周末。我不能,不辞而别。”

“不告别,也没什么不好……”莫靖言哽住,吸了吸鼻子,心想,就好像,我们不需要分离一样。她如坐针毡,生怕邵声下一句说出自己最不想听的话来,于是提着背包起身,“我们,我们回医院吧,傅伯伯他们还等着吃饭。”

“莫莫,你听我说完……”邵声想要抓住她的手腕,被莫靖言抬手甩开。她内心惶恐,总担心“分手”两个字下一刻就从他的嘴中蹦出,此刻倒宁可躲在医院里,躲在熟人当中,让他没有机会说出令她无法应对的决定。

邵声看她跌跌撞撞跑向门口,起身要追时被老板拉住,“喂喂,小伙子,你打包的菜还没拿呢。”

莫靖言小跑着,只想赶紧回到医院中,从巷口跑出时没留意红绿灯,一辆高声鸣叫的救护车贴着她面前急速驶过。身后一双手大力地将她拉了回来,救护车打了一把舵,鸣着笛转向医院。

她跌到邵声怀里,后背撞在他胸口,连日来的懊恨与自责、悲伤与惶恐霎那间迸发出来,她回身抱住邵声,泪水奔涌,“你知道,我、我不能和你走的。只要、只要昭阳哥不醒,我就、就要留在他、他身边。我也、也希望,他快些、康复。可、可医生说……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邵声右手提着餐盒,左手环在她身后,手指埋到她的长发里,喃喃地重复着,“老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街口红绿灯闪烁,刚刚被阻隔的行人脚步纷杂。透过人群|交错的缝隙,一双眼冷冷地望着二人,“什么叫,你们怎么办?还有,你为什么,要和他走?”楚羚本来在大厅里陪伴傅家父母,接到刚刚从国外归来的楚教授的电话,说他正在从机场赶往医院的路上。她想和父亲商量垫付傅昭阳医疗费用的事情,便来到医院大门口等着,恰好看到刚刚的一幕。她倏然想起傅昭阳事故前夜,和邵声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第二日又没有和邵声结伴,而是让毫无传统攀登经验的何仕给自己做保护。

眼前的景象,让一切昭然若揭。

她眉毛都要竖起来,眼睛着了火,细密的牙齿咬着唇角,像是要扑过来撕咬二人。“说啊,说我听错了,说我看错了!”三人长久地沉默相对。楚羚转过身,狠狠地盯着莫靖言,“你这算什么,报复昭阳么?挑他最好的兄弟下手,你可真有手段!”

“不关莫莫的事。”邵声上前一步,将莫靖言半挡在身后,“是我太犹豫,没有早点告诉昭阳。”

“没有早点告诉他……”楚羚悲戚而轻蔑地“哼”了一声,“结果呢,结果一切都太迟了!你们现在痛苦万分了,当初又都在想什么?你们现在口口声声说为了昭阳什么都能做,但你们用什么来弥补他?啊?他很可能以后都不会醒了,而且脑组织切除四分之一,即使万幸醒了,也许会失忆,也许会变傻,也许会失去自理能力。这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啊,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幸福啊!你们拿什么弥补?!”她手臂颤抖,指着莫靖言,“你,你最好和他一起走!你留下来,是要气死昭阳么。你最好滚得远远的,我相信他再也不想看到你!”

邵声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傅昭阳愤怒惊愕的脸,他被众人拦着,狠狠地瞪着自己,也是伸直了手臂,微微颤抖。那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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