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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玩满纸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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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帷帽轻纱也能看进去浅浅几分,玉质不错,于阗墨玉。春娘略撩起垂纱一角,看到刻有小字:后幸潘安,念其雄伟,制。记载的是晋朝贾后贾南风招幸了美男子潘安并制作此物的事。

如果必须给它一个确切的描述,那么,玉的材质,茎的形状,合为其名。

是块好玉,却让所有柳珍阁的人感到羞耻、耻辱、愤慨、愤怒。

“小娘子,快摸,不摸怎么鉴呢?今天在西市看了那么多男人摸,我这还是头一遭见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摸这物件,过瘾。子曰,不亦乐乎?哈哈!”蓝袍纨绔色迷迷地盯住了春娘的手。

“乐!极乐!”墨袍纨绔也把目光聚在春娘手上。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他原本只是跟姓温的打赌,赌新入手的房中助兴之物为古玉,没想到柳珍阁还有女子鉴宝。比上回来这里收获了一枚十八面骰子还让人意外。

两个纨绔各自臆测着马上就要出现的情形:那女子白嫩嫩的小手,颤巍巍握住又黑又粗的器物,当着一众陌生男人,把它举在眼前,细细地摸索品评,而她的母亲就站在旁边……

墨袍纨绔摸摸下巴,对这画面很满意。

春娘的手停在了匣子上面,颤抖着,她在下最后的决心,碰,还是不碰。

碰它,拿起来鉴它,则贞洁二字全失。未嫁的女儿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如果以后让夫君知道这事,不如撞死算了。

不碰它,就没法鉴它。柳家一铺珍宝,除了砸不烂的青铜疙瘩,别的物件都将毁于一旦。春娘抬头,看到当中货格内,一尊水晶杯正亮晶晶闪着光。柳八斛教她掌过,战国造的,磨得晶莹剔透,让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力所为。据说天下一共有两个,柳珍阁藏的这尊水晶杯也算小半个镇店宝了,是柳八斛心爱之物。如此美好的水晶杯,千百年流传下来,竟要碎在今日**……

鉴玉,得上手……上手,则不洁不贞……

“小娘子,摸呀,一回生,二回熟嘛!”那两个流氓纨绔等的不耐烦了。

春娘两眼一闭,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匣子,轻声说:“鉴好了,假的。”

赌真古的墨袍纨绔听见她说“假”,拿扇骨敲着椅背,责问柳春娘:“你连摸都没有摸,何以鉴得它是假货?!坑爷呢?来人,砸了,柳珍阁比前边砸的那几家更不靠谱!”

另一位蓝袍纨绔拍手笑道:“薛弟,认输吧。要不然,小娘子你再摸摸?好叫他输的心服口服。摸一把,上上手。”

“柳家鉴玉无须上手,正如名医诊疾无须把脉。它是假的。”春娘没转身,匣内的东西,她再也不想看第二眼。“整个西市的掌眼人都上了手,他们可曾告诉过您,此玉为何玉?”

“纯黑如墨,于阗墨玉。柳小娘子,你看仔细,上面写的一清二楚贾皇后命人按着她面首那物的模样制作。这是晋时古玉,真货。”墨袍纨绔提醒春娘别看走了眼。

“他们掌错了。”春娘走到杨氏身边,握住杨氏的手,稳住打颤的身子,籍以获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祖父曾教导,玉有五色,白、黄、赤、黑、碧。玉之黑如墨者,以石墨沁羊脂为贵。所以于阗墨玉的名声最盛。但这不是于阗墨玉。”

老伙计一听,有门儿,东家柳八斛没白教导春娘。街上围着看的人群里也有被砸了招牌的,见柳家一个稚气小娘子驳了他们,不免忿忿,往前挤了挤,喊道:“这玉分明就是于阗产,莫要信口开河,乱说瞎掰。”

杨氏低头凑到春娘耳边小声鼓励:“别怕,砸了咱该认栽就认栽,娘在呢。”

春娘握紧杨氏的手,柔声弱气地说:“天下有很多州县都出产黑玉,不单单于阗一个地方。譬如梅花玉,产在汝阳,有黑、红、绿三种颜色。见了黑色而认定它是于阗墨玉,此为第一大误,掌错了头一步,自然辨不出真假。”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两个纨绔乐得趁机贬他们一次:“活该被砸,爷没砸错。”

“静一静,老规矩,鉴了宝,得说宝,让她说。”另一个同行止住了喧哗,他想看看,柳八斛的孙女,能说成个什么样:“柳氏,这块玉我上过手,温润如脂,不是于阗是哪里?我掌过的玉,比你戴过的花还多!”

垂纱遮了春娘的脸,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还是那般低柔的声音缓缓说:“有两个缘故。撇开于阗路途遥远、采玉运玉异常艰辛这些不说。由晋到唐,四百年了。四百年前,贾后握权时,已有五胡乱中原之兆,朝廷多半敛不来于阗的贡玉。这头一样,没有贡玉,哪儿来的于阗墨玉雕东西呀。”

“另有一佐证,晋为金德,尚白色。这便是第二样缘故:如果于阗给大晋贡玉,必贡羊脂白玉,必不会贡黑色墨玉自触霉头。所以,鉴它不是于阗玉。”

“而西晋都城在建康,建康有钟山,钟山产玉……窃鉴此物为钟山墨玉。”春娘顿了一顿。

周遭没有起哄的。她心里有了底,一边回想着柳八斛平常如何说宝,一边缓缓说道:“西汉淮南王写过一本书,《淮南子》。里面有句话,叫做‘钟山之玉,炊以炉碳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匣中物,色黑、玉皮红、留皮雕、长六寸,径一寸,有刻字九。若此物为晋时钟山玉,只消拿大火烧上几天,不化成鸡骨白之色,那就是真的。”

说罢,向两位纨绔施礼:“贵客,是否需要当街架火盆?”

“升火!烧烧看,叫他输的心服口服,哈哈。”蓝袍纨绔抬了抬下巴,即刻有他的随从拿了木匣子,到卖胡饼的摊上拎来炭炉,当众把那物件丢进火中,停在柳珍阁门前。

柳分娘跑出门槛外,站在炭炉四五步外监督,不许旁人乱碰。边守着边啐,这个龌龊的恶物,早早烧成灰烬才好。

炉温很高,没过几刻就将那根黑地红顶的器物烧裂了纹,烧褪了色。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果然是假货,柳家招牌就是硬,柳八斛的孙女没上手就掌对了。”

春娘暗暗松了一口气。于阗玉怕热忌火,火一烧,准得烧坏,绝对变色。

而匣中器物,无人鉴错,它确为于阗墨玉无疑。

只不过没有证据说它确凿是真,唯有假托钟山玉之名,让它确凿是假。

真真假假,如此烧了最干净。

墨袍纨绔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戴帷帽穿青衣的那女子,起身走到她面前,冷不丁以扇拨开纱巾。跟刚才那个红裙女子一模一样的面庞。姐妹花……

他还没看清楚,春娘已经严实拽住纱巾,被蜇了似的躲到杨氏身后。

“姐妹花,极品啊!”墨袍纨绔朝杨氏一拱手:“愿求柳家女,多少金子?随便开价。”

蓝袍纨绔也打着哈哈凑上来,捶了他几拳,笑道:“老弟,你不厚道,抢在我前头讨美人。不过,兄弟我不跟你计较啦,你的就是我的,对吧?哈哈。”

“那当然,全赖温兄赏脸。”墨袍纨绔又要去拨春娘的纱巾。

杨氏忍着怒火,抖出婚书,高声道:“柳家女儿已经定亲!二位要鉴宝,柳珍阁给您鉴了,四儿,送客!”

“呦,花落谁家?爷今天没一件事顺心。赌真假跑遍西市,输了。霸个色,也输?我瞅瞅夫家是谁,三日内叫他退婚。”墨袍纨绔拿扇子托住婚书,逐字看去。

上面有他的名字,薛思。

有他祖父的名字,薛稷。

他未婚妻的名字,柳春娘。

有他丈人的名字,柳熙金。

字字遒丽,确是薛稷笔迹。

何时定过这样一门亲呢?薛思皱起眉头,完全没印象。

“温兄,告诉这位柳家大娘,我是谁。”

“姓薛,名思,字无邪,公主之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品行端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赌不嫖,不色不酒,万里挑一,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富贵才俊。柳大娘,把你女儿许给他,保您老一辈子吃不清喝不尽,穿金戴银享荣华。”

整个柳珍阁的人,从杨氏到老少伙计,全都呆了。这厮是、是薛尚书的孙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吃喝嫖赌酒色财气沾染齐全、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打着灯笼怕撞见的放荡浪荡子。

扇子再次撩起纱巾,从春娘的下巴,沿着脸颊,一路滑到她耳垂上的玉珠金耳珰。春娘一动也不敢动。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爹爹不在,她该依从的对象是此人,薛思。

“怯懦。没嚼头。食之无味。白糟蹋春字。”薛思评价完毕,收了扇子,指着外面一团火似的柳分娘,对杨氏说:“这俩我都要了,姊为妻,妹随嫁为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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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四、

对我所爱的人保持信赖和沉默。——卢梭

对我所要嫁的人保持顺从和沉默。——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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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六

薛思刚说完这话,站在饼炉旁边的柳分娘不干了。凭什么呀?

公主的儿子,就了不起啦?没爵没官的,连抬辇老阿翁的品阶都比他高,抬个辇还流外九等哩。大家同为布衣百姓,他薛大郎凭什么强抢民女。

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公主之子。柳分娘自认为占足了道理,更不惧薛思。她半蹲在地上,褪下珠鞋,曲起左腿,裹绫袜的左脚向后勾着,右腿金鸡独立、双臂白鹤亮翅,扬手就把鞋子冲薛思扔了过去。

“啪!”

薛思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中。

“投我以珠鞋,报之以媵妾。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薛思掸掸衣裳,弯腰将珠鞋捡起,拎在手里,捻着鞋尖所缀的几粒珍珠,对柳分娘招呼道:“打情,骂俏。来,俏几句心肝儿薛郎情哥哥。”

分娘杏眼含怒,一边喊“恶霸”,一边将她能扔出去的东西都解下来,接二连三朝薛思掷。香囊、薰球、镯子、臂钏,噼里啪啦飞向那个薛恶霸。

薛思愈发得了乐趣,也不躲,一件一件接住,统统挂到自家腰带上。

“小娘子,接着仍。还有几个孔眼能挂东西。”薛思炫耀似的拍拍腰间蹀躞。

分娘掷到无物可用,单脚跳着,跳到杨氏身边,挽住杨氏的胳膊大声说:“娘,我不嫁他!也别让姐姐嫁他,找官媒退婚!不就是交二十斤铜充当违约钱嘛,总好过让姐姐嫁给这个不堪的坏人受一辈子苦!”

杨氏把她拉到自己身后,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住两个女儿。她先朝街上三五成群围着看热闹的路人们歉意地笑了笑,又让老伙计关店门。鉴宝是公事,小儿女婚姻是家事,家事不必外扬,免得让外人看了乱传闲言碎语。

杨氏现在一万个不满意薛女婿。原不指望多富贵,只图薛家世代官宦,家风正,将来子子孙孙能跟着荫些祖德,知书达理。如今可好,上梁很正,就是早早没了上梁。结果下梁被拧歪了,薛家女婿在温府里长成了个浪荡子,春娘嫁过去明摆着过不上安生好日子啊。

杨氏生出这样的念头,要依分娘所言,退婚救下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店门一关,杨氏略欠身,对薛思说:“次女婚姻之事,需等她爹爹回来之后才能商量。我一个妇道人家,即使做得了这个主,也没法定文书。”

念及薛思对春娘并无一丝喜爱,杨氏又道:“长女尚未及笄,也还没有正式收聘礼。既然大郎无意于春娘,民妇亦不敢强求攀附。这婚书反正也要撕的,柳家情愿到官媒那里缴纳罚金,解除婚约。”

没等薛思答话,杨氏先下手把婚书撕了。

几片泛黄的旧纸打着旋儿飘落,杨氏行动很果决。春娘眼睁睁看着她的婚书被撕毁,连个预兆都没,就那么化作片片黄蝶飞舞。

“娘……”

一声“娘”出口,春娘跪在了杨氏面前。

杨氏忙伸手去扶她:“我的好女儿,不必拜了。母女连心,娘知道你的心思。咱们不去受那个罪。娘给你再找好人家。快起来。”

“柳家大娘,撕了婚书再给她找好人家?你这话什么意思?堂堂虞国公温府,难道不是好人家?金银遍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要多少有多少。满长安的待嫁娘子争着抢着要进府我还懒得纳她们呢!敢瞧不上我们温家,头一回亲眼看见,稀罕,真是稀罕。”蓝袍纨绔温雄站起来,要为自己异母同父的弟弟薛思教训一下柳珍阁。

他一挥手,店内的那几个家丁小喽喽捋起袖子来,个个把手腕子扭的嘎喳响。

老伙计见兆头不对,忙走过去打圆场:“贵客,您坐,绝没有那个意思。温府皇亲国戚,是我们高攀不上的好人家。嗐,小的大粗人,一张口说不出来别的词,高攀不上啊实在是。您先别动气,家主没回来呢,同娶二女这事,一个妇道人家真不敢应允。”

“哼,谅你们也不敢!”温雄抖抖袖子,鼻孔朝天重新坐在椅上。

薛思拎着分娘的珠鞋,笑嘻嘻对她晃:“小娘子,跟我回温府享乐去。山珍海味随便你吃,伺候舒服了爷,爷拿夜明珠给你缀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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