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明月几时有-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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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7期 … ’99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凌晨
照规矩,我有一个注册局给起的名字:江心月。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江心的月亮。
我就像其他人一样,住在深深的地下。
一
我被分配到第5工作组。白色特制的连体衣在我身上滑动,我所有的皮肤都处于它的包围中,看上去我就像一条鱼。其他人也像鱼,当我们依次走进登陆车排排坐好时,登陆车真的就和保鲜箱似的。自动摄像机一直盯着我们,把我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传回控制中心。
狂热的幸运观众被隔绝在5米以下收看控制中心的大屏幕。到处寻找花絮轶闻的新闻记者们也在那里,他们人人都希望能抢到独家报道。
我真不想让他们失望,可我不能把我的事告诉他们。有规章制度。本来不该我来的,我只是41号“返回者”的候补,如果他有问题不能参加“回归”计划,我才能代替他。我的候补则是一个满脸雀斑热情如火的家伙,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把我和41号都用老鼠药毒死,好让他上。和他在一起训练真是可怕,他那种拿我当靶子的尖利目光让我后背凉丝丝的。幸运的是41号处于严密隔离状态中,不到计划开始我们见不到他。
因此我告诉海涛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这个魁梧健壮的A—3级运动员摇着他那头栗色短发,毫不在意:“你别管,好好训练吧。”说话间,他手中的篮球斜斜抛出,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投入篮筐。
“回归”前5天,41号感染了曼氏鼠疫,从此就处于昏迷和高烧中。整个计划署都在谈论41号怎么会得了这种可怕的死亡之症,彼此矛盾的小道消息到处传播。参议员们立刻抨击“返回者”的名额设置,认为把名额分配给未成年者太不谨慎,政府此举纯属浪费资源,不仅不能鼓舞激励少年儿童奋发图强,反而让他们看到自身的脆弱和无法与成年人相比的差距。媒体因此分成两大阵营,整天争吵。这种争执甚至影响到天上,普罗斯空间城——我们最大的太空避难所,也展开了类似的讨论。他们8到15岁的少年数目比我们多40%,他们更经不起打击。
二
红棕头发的人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出发仪式上他站我后面。他告诉我有人要毁了这个计划,叫我危险时躲到他身后。眉心长黑痣的人讲起训练时的笑话,但没人响应他。生了 头软弹簧般鬈发的杨柳是我这组另一个未成年人,他低头不语,只是在隧道门滑开的瞬间抬起头,惊惶地向观景窗外瞥了一眼。
通往地面的隧道有0。75公里,每隔10年检修一次。平板车轮子在轨道上咯吱作响,颠得每个人都咧嘴傻笑。最先进的气垫登陆车被放在50年前生产的平板车上运往地面,平均年龄26岁的我们要去执行110年前制定的计划。这两件事之间的类同之处似乎值得我思索。
一时我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就坐在那里数每个人的脚。一共20只,都穿棕色软底皮鞋,鞋子上印着计划署的徽章。
“5组3号,5组3号,”耳机里医生焦急地喊,“深呼吸。”我照办了。“没事。”医生告诉我。耳机随即恢复沉默。控制中心那边一定如临大敌,这有什么必要呢?我们都知道地面上的大气成分已经恢复到百年前的水平,辐射早就减弱,海水也已退去,猛兽还没有产生。一句话,我们将去的地方会比随时可能塌陷的地下避难所安全。这些内容都在公共电脑里储存着,任何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都知道。
我于是回忆公共电脑还储存过什么每个人都必须知道的东西。避难所最后一道门就在此时缓缓打开了,那些百年前的机械系统仍然运转灵活。我们急忙向窗外看,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奇形怪状的阴影。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而3天以前,我还在虚拟的武侠世界中扮演黄蓉。
那天人们把我从公共电脑站拉出来带往计划署位于19避难所的集结地。我的候补当即进了熔岩洞,不过他没有冲动到跳下去的地步,滚烫的岩浆让这冲动的家伙望而却步。
临行前我到“美洲虎”篮球俱乐部找海涛,他正比赛,吆喝声在俱乐部外都能听见。我爬上二楼,在观众席前排坐下,计划署官员、避难所政府教育助理、第5寄宿学校教导主任则坐在后排。他们远远看着我,我远远看着海涛。
我有些悲伤,并非因为从此可能不与海涛相见,而是另样情绪。海涛,运动健将、电工技师、水生花卉协会秘书,作为三种技能者他有高于平均值3倍的住房和生活资源分配,他没有任何理由要与政府为敌。
可他偏偏要加入“退出地面”——一个公开反对“返回地面”计划的民间团体。半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退出地面”在我们这个避难所的头儿了。那时“退出地面”主要负责人全被拘捕,他们想破坏“小行星撞击地球110周年纪念大会”的“阴谋”未能“得逞”。从那时起“退出地面”就变成了一个秘密组织,像它的名字一样处于地下潜伏状态。
暂停哨声。海涛跑上来:“我都听说了,你这就走吗?”他把手中的毛巾套在我脖子上,“送给你。好好干。”我望着他,突然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抱住他。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但他立刻也紧紧抱住我。“41号的死是你们干的?”我在他耳边低问。“你别管。记住你的诺言就行。”“我会。”我放开他,“你要保重。”我这句倒是真心实意说的。海涛听了一愣。
官方人士们走过我身边,亮出他们腕上的表。我放开海涛跟上他们,走到楼梯口,背后响起海涛洪亮的声音:“江心月!”我停下脚步,海涛追上来。“丫头,”他捋顺我有些蓬乱的短发,眼中浮现一片含义模糊的潮湿,“你也要小心。”
然后他轻柔地吻着我的额头,仿佛一位慈爱的兄长。
计划署官员同情,教育助理厌烦,主任惊愕。他们脸上的表情真生动极了。
我想他们一定后悔选择做我的校外辅导员。
三
海涛并没有教会我打篮球,我的电工技术则马马虎虎,养的花也全在水里泡烂了。我对水倒是有好感,体育运动中我只擅长游泳,可能因为名字里有水的缘故。我的长处是会表演,从小老师就夸我具有表演天赋。我最“杰出”的公开表演是在“小行星撞击地球110周年纪念大会”上。纪念大会集中了所有地球和外太空人类尚在使用的避难所的代表,亚洲31避难所有两位代表参加大会,一个是所长,一个是我。我要在民间论坛上作题目为“未来的希望”的演讲。
演讲用了四周时间准备——四小时写作,两小时背诵;一周审查修改文稿;一周在全校教师指导下设计演讲动作、口气、姿态、目光;一周在全所巡回表演,征求意见并加以改进;最后一周完全封闭生活,一边看自己的演讲录像一边接受心理辅导。
经过这样的训练,我的演讲可以说完美无缺,非常符合我扮演的“未来人类之希望”的角色。统计结果表明演讲使少年“返回者”名额设置的支持率上升21%,那篇演讲稿立刻被政府档案馆拿走了。我为31避难所和第5寄宿学校争取到了巨大的荣誉。如果不是因为“人类生存委员会”偏爱田径运动员,我哪里会是候补呢。
幸好这个错误被纠正了。我很同情41号,但我爱莫能助。命里注定第一批正式走出避难所的人中有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尚在胚胎时期就注定要担当的角色,谁也抢不了的。
大门重新闭合。平板车滑动一段,停住了。窗外淡淡一层灰绿。我们启动气垫车,窗外的山峦渐渐消失。车子在平稳的气流里飞行,我甚至感觉不到它在运动。组长打开透明观察地板,我们才为地面的景象吸引。从表面上看,河流和山川的位置形态改变微小,似乎110年岁月太短暂了。
离开避难所已经2个小时,我们对脚下飘浮的地面都有些厌倦。幸好我们及时到达与“太空城市返地组”会合的地点,于是大家拿着午餐盒跳下车,在地上又跑又蹦,把准备的呼吸护头盔扔掉。由于兴奋和过量运动,配给的酸味蘑菇饮料被我们喝掉了大半。忽然太空人就到了,他们也有100人,除了身材明显比我们高大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太空人的登陆舱轰鸣着自天而降,样子气派极了。我们从没见过这种真实的景象,都仰着头看。天太高了,我脖子发酸,便走到旁边去。有个笨家伙被登陆舱的支架挂了一下,出了点血,另一个人见血就昏倒了。好在我们还有很多人。
四
第一个营地选在开阔地带,离最近的避难所600公里。营地附近只有一些废弃的避难所,这很正常。当初人们疯狂地修建避难所,密度大得惊人。但真正受住小行星撞击和这110年时间考验的,却只有38%。大部分都报废了。
营地设在一座小山脚下,山边有个天然湖,我们年纪小的全都拥到湖边。太阳在湖水里照耀,湖水和天空同色,青蓝得仿佛莲心。
我望着湖水,仿佛望见了海涛青蓝的眸子和一池青蓝的莲花。
“瞧瞧人类在地面上都干了些什么?灭绝物种,砍伐森林,污染水源,毒化空气,破坏臭氧层,简直罄竹难书。”海涛在一次秘密集会上发言,大幅图片随着他的声音在他身旁展开,那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证据。难道人类在地下又干了什么好事吗?我心里哼哼。不错,我们开发了新的科学技术,拓展了生存空间,把简单的避难所变成庞大的地下城市。但地下水被污染,地热使用过度,堆放成山的垃圾成了老鼠和节肢动物的大本营,这些动物借用人类的交通网络四处出没,已经危害了地内生态系统。如果不返回地面,迟早我们会被那些进化迅速的啮齿类动物替代。
但我没有和海涛辩论,我不属于他的组织。我只是坐在水池边,看那些人工培育的青色莲花。海涛的声音犹如水波,晃一晃就没有了。其他人的言语则飘浮在他声音之上,难以捕捉。
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小的女孩急急跑过来:“你是返回者?”我点头。“我也是。可我不想改变我的生活。”女孩眉宇间全是宗教般虔诚的光芒,“非要我上去不可我就自杀。”
女孩有张白净秀气的脸,看海涛的时候表情激动得一塌糊涂,像许多海涛的追随者一样。这些人从篮球俱乐部、园艺市场、电工技术学校以及其它地方而来,都相信重返地面将是场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地磁场发生改变的事,更让他们为地面的情况担忧。海涛有条不紊地把他们组织起来,仿佛组织一场篮球比赛,阵势已经排下,就待比赛开始的哨音了。
初见海涛是在第37个“义务清除鼠害日”的下午,我远离第5寄宿学校的大队人马,在美术博物馆的第4层回廊间寻找鼠窝。探寻器一直没有反应。我开始欣赏走廊两壁上五花八门的留言,110年来,人们就用这种方式表达参观博物馆的感受。
每个避难所都有自己专门的任务——由“人类生存委员会”分配的保存人类文明中某部分的任务,31避难所负责保存人类所有的美术作品。因此我们每周有5小时学习绘画,非常麻烦的学习——我们得用笔!金属笔尖的还能凑合,毛制的简直就是折磨,不管是硬毛还是软毛。早就有人提议彻底废除寄宿学校的这门技艺必修课,但是多少年来教学大纲里始终没有删除这种要求——即寄宿学校毕业生应具有B2级以上实用绘画技能,尽管这技能怎么看也没有什么实用性。
当时我在一个巨大的喷漆符号前停下。符号把4个苯双环绞成一团,用乙酰氨基连接。从印在混凝土墙上的深度可以推测这是XD7喷射枪所为,那玩意儿本是用来对付阴暗角落里出没的老鼠,后来不知被谁改进为能喷射颜料的装置。这让那些被笔所困但又有创作欲望的艺术家们找到了用武之地。
这时候海涛出现了,身穿满是工具口袋的绝缘衣,头戴防护盔,雄赳赳气昂昂地牵着一条电子狗。“让开,让开。这儿有漏电现象。”他嚷着。我把探寻器从狗鼻子前拿开:“得了,除了老鼠牙齿我什么也没看见。”海涛掀起头盔上的护镜,眯缝着眼打量我:“摩迪莱鼠几颗槽牙?”“自己数。”
海涛笑起来,微黑皮肤映衬下的雪白牙齿闪着光。“江心月。”他读我衣领上的识别牌,“今人几曾见江月,江月曾经照古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指着他的识别牌,“海涛,古典浪漫主义的代表。”“看来我们都属水部,”海涛笑得更厉害,“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识。”“千里?千厘都没有。”我瞪他一眼,掏出一个金属币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