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第2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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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嗯了一声,跟马梦得交代几句,吩咐随他而来地从人都各自歇宿了,自己唤上泰森随章援而去。
章府,正厅。
章现在有派头了,他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兴走进来,后者默默的向他鞠躬,而后叉手肃立,许久不语。
还是章首先打破沉默,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叹息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记得老夫当初贬谪乡间。没人肯与老夫交往,老夫嫡子病重,四处求告,人人都闭门不纳。唯有离人大开堡门,接纳老夫做客。
老夫还记得那次做客。恍如昨日:茉莉园内樱花开放,茉莉花香四溢,你站在樱花树下告诉老夫——我不止犯了这些规条……后来。你向老夫介绍城堡的顶门石,承诺帮老夫训练一队火枪兵……言犹在耳,怎么我们今天变的如此生分?”
章说的温情脉脉,赵兴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像泥雕木偶一样叉着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章叹了口气。挥手让儿子站到一边。而后继续说:“老夫研究了你这几年的政绩,发现若细究起来,你确实违反了许多规条——在密州,你修改保马法,变相地使密州百姓一夜之间永远数万匹良马。荆公(王安石)当日竭精殆力,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朝廷不过增加了两万匹战马而已,还都是纸面上的战马。而你不需要百姓掏一个大钱。就乐意饲养三万战马。
人都说你擅于无中生有。保马法本是恶政,连蔡京那厮畅言恢复免役法、青苗法、恢复元丰科举。废除十科取士法,但也不敢触碰保马法,连举世公认的恶法,你都能想出手段令百姓自觉自愿遵循,这等手段,我不如也。
想当初,离人在我贬谪的时候,依旧寄厚望于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今日我们可以畅行新法吗?今日我给离人这个机会,你若肯留在朝堂帮我,三部六省官员任你选择,你若肯去地方为我推行新法,天下诸路由你挑选。怎么样?离人,是大展宏图,遂鲲鹏之志,还是贬居岭南,终身郁郁,全在你一念之间。”
赵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章这番话,章忍住气,拿起一份表章说:“蔡元长(蔡京)有建议说,该贬苏子瞻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
苏轼原先是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现在又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前一个“司马”官职其实还不如后一个“节度副使”品级高,但前一个是实职,有俸禄;后一个是虚衔,不给俸禄,还要监视居住。
章看赵兴依旧面无表情,继续施压:“朝廷已经决定:秦观就以影附苏轼的罪名被削去馆阁校勘之职,差派为监处州茶盐酒税。子瞻那位名僧——僧廖子以同罪剥夺度牒,强制还俗。”
赵兴心里阵阵绞痛:株连开始了,原本大宋朝可以说没有株连政策,比如吕氏兄弟大哥贬谪,弟弟吕大忠仍能位居边境重镇担任地方首脑。
但现在,章将大宋株连政策推向极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此刻,大宋已亡。
原本那个“人文大宋”,那个宽容开放地“君子大宋”,自此刻起宣布灭亡。
接下来,大宋进入了党狱时代。
党狱不是以国家民族政治利益考量,而是“不党则罚”——你不参加我的党派则是不赞同我的主张,我管你治理地方多么好,抵抗侵略多么英勇,所做地事情是否与国与民有益,只要不是我党成员,往死里整。
章这是在警告赵兴:虽然赵兴一直没表明政治态度,也从不参与朝堂争斗,地方治理的不错,军事方面也很建树……但这些都没有用,只要章想治他的罪,“影附苏轼”就是罪名。
章为什么反复要把苏轼贬到惠州安置呢?赵兴知道这是因为苏轼的表兄程正辅。
程正辅既是苏轼地表兄,也是苏轼的姐夫。苏轼地姐姐八娘自幼饱读诗书,能诗善文。16岁时嫁给表兄程正辅。但是八娘嫁到程家以后,公婆一直不喜欢她,经常虐待她。第二次,八娘产下一子并因此身患重病,而程家却不给她治病。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娘家诊治。病情刚刚好转,公婆却兴师问罪,责备八娘不尽媳妇孝道,并抢去她地婴儿,以致八娘伤心不已,旧病复发,含恨而死。苏轼的父亲宣布与程家断绝关系,从此两家成为仇家。
绍圣元年,程正辅正做广南东路提典刑律(掌管所属各州的司法、刑狱和监察),章把苏轼贬往惠州,是在获得西夏与辽国的军情之后作出的。最新情报显示,辽国人刚刚打败了鞑靼,西夏人去年让赵兴章折腾的不轻,目前这两个国家都没有余力发动进攻。这样一来,派苏轼去定州的目的就落空了。
章知道苏轼地本领,如果辽人西夏人不进攻地话,有一年缓和时间,谁知道苏轼会将定州治理成什么样,没准苏轼身在前线,反而因祸得福取得一场大军功。而这一预测在赵兴抵达定州后,看来已经变成现实——苏轼的金点子加上赵兴地实施手段,才几个月,定州已经焕发不同的风貌。所以章不得不想出另外的借刀杀人手段,比如把苏轼调到他的“仇人”程正辅那里,希望借程正辅之手除掉政敌苏轼。
赵兴在那里悲哀的快要哭出声来,章心花怒放地耐心等赵兴回答,他知道赵兴终究会开
许久,赵兴笑了,他开口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在下愿以过去用章老子的那份情意、以昔日与文谷兄的那份的交情,换取章老子一声答应:惠州!”
章脸一沉,不满的说:“天下郡县任你选,独独不能选惠州!惠州不行,另行选过。”
“如果一千次让我重新选择,我的选择还是两个字:惠州!”赵兴也犯了倔劲,他坚持。
章有点生气了,他端出长辈的姿态,怒气冲冲的说:“你现在不冷静,我不跟你说了,且回去想想,退下!”
赵兴拱手,临告辞的一句话依旧将章气了个趔趄,赵兴说:“眼看惠州风物即将名传天下,如此佳景,岂能无我?章老子不用劝了,如果让我重新再做一次选择,哪怕重复一千遍,我依旧是两个字:惠州。”
赵兴走后,章在大厅跺着脚说:“遇到一个苏老坡这种死倔头还则罢了,怎么又遇到赵离人这个夯货,这对师徒,居然都以苦为乐,抢着去惠州那穷恶之地。”
大厅背后闪出蔡京的身影,他目送赵兴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神色里说不出是钦佩还是嫉妒。不一会儿,他冲章拱拱手,劝解说:“相公,我跟赵离人共事一年,知道此人脾性,这人是个忠义之人,一旦与人相交,便恨不得将五肝六脏掏出来。故此,此人可谓憨厚有余、才干惊世、诗才了得——唯大局观不足,死心眼一个。
依下官看来,赵离人可算胸无大志,唯存忠义尔,此无害之人也。广南、福建穷恶之地,放之于野,无害大局。不如让他到地方去,且将这事风头过一过,相公再示以恩义,结以恩情,等两三年后,他在地方历练一番,加上老师贬谪的事情也冷下来,相公再调他回京来,恰好做个帮手。”
章一听,面色缓和下来,他思考片刻,缓缓的点一点头:“赵离人现在的资历,入馆阁确实有点欠缺,到地方历练一番,也不失为好事,等两三年后且待我将朝堂整肃干净,恰好调他回来,用其所长……但惠州不行,惠州是万万不行的。”
章援一拱手,插话说:“嫡父,我看赵离人自进来后一直神色木然,我深知离人贤弟意志坚韧,一旦打定了主意很难改变,但我们非要用他吗?”
第三部 大军阀的狐步舞
第3205章 究竟谁需要谁?
章还没有开口,蔡京连忙插嘴:“文谷贤弟,实话说:王荆公留下的几条法令都有纰漏,其中最难者就是《保马法》。如今我们再行新法,反对的人必定很多,而我们唯一的例子就是密州。人都说保马法是恶法,何独密州行此法,使百姓乐从之——赵离人,一年之内是百姓养数万匹马而不觉其苦。
可见:法令还是需要人来执行的,只要执行的人有才干,连《保马法》也不是恶法。
然而仅密州一地说明不了什么,我们还需要跟多的例子,让天下百官知道,王荆公昔日法令全不是恶法,是推行的人做的不对,害了新法。所以,我们必须用上赵离人。为此,哪怕他对老师有所袒护,我们也需要忍了,因为我们需要赵离人这把刀,去铲除反对者。文谷贤弟,是我们需要赵离人,而不是赵离人需要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对他忍耐,忍耐,再忍耐!”
蔡京是个文化人,一个追求完美的诗人。他在这里儿帮赵兴说话,不是出于“为国为民”的大局观。他说的那些理由全是瞎编出来的,这其间有个重要的纰漏就是:赵兴是旧党,是蜀党人员,这样的人做出来的成绩,人们不会把他归结为新党的成就。
更何况赵兴推行的那些法令,早已被他改的似是而非,其中参杂进去许多商业因素代替官府行政作为。这样推行地新法,人们只能说新法还需要完善。
但蔡京不管这些,他心里想的是让赵兴跟他这段情意有一段完美结局。在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时候,赵兴敢在家中悬挂他的手迹“茉莉”;在他从扬州调往成都的时候,百官没有敢送行的,唯独在扬州与他同流合污的赵兴敢不惧非议,替他隆重送行,并安排同族的人沿途护送他去赴任。
为了这份私谊划上完美句号,蔡京需要帮帮赵兴。他要告诉章:是我们需要赵离人。而不是赵离人需要我们!
章原先拉拢赵兴也是出于私谊,但章是个心硬如铁的人,刚才赵兴地拒绝让他心中不快,当时,他脑袋里正转悠该怎么收拾赵兴,蔡京那番话将他忽悠住了,他一琢磨,也对啊,原来赵兴的存在。还有这么些好处。我怎么没想到呢?!
对呀,现在提出恢复青苗法、免役法,朝堂里守旧大臣还没有完全清空,在人们思想中,还记忆着王安石变法所造成的千里流民,但有赵兴这个例子,不正好回击旧党的指责:不是新法不行。是你们这帮旧党官员在执行时故意使坏。看看密州吧,看看扬州吧。这些地方执行新法的时候,怎么百姓不但没有流离失所,反而变的越来越富足……既然你们不行,我就撤换人——这刚好是大规模清洗的借口。
有道理!蔡京这厮说得太油菜了。
章考虑清楚了,连忙拉过蔡京,与儿子一起商议安排赵兴去哪里。至于章援提出万一赵兴去了地方上不执行新法怎么办,这也不怕,在旧党的重重重压下。赵兴都敢偷偷摸摸推行变种的新法。现在给他机会……只要给他再派遣一个得力地监视人员,便可以全部搞定。
三日后。皇帝赵煦召见赵兴奏对。小皇帝依旧关切的询问赵兴老师的状况,并说是自己特意安排苏轼前往惠州安置的,并和蔼的请赵兴转告苏轼,且待两三年后,他一定重新召回自己这位昔日老师——苏轼曾当过赵煦的老师。
赵兴今日在大殿上的态度跟昨日在章府上一样,大多数时候表情木然,皇帝问话,他用最简短地字词,能省则省地回答,最后,小皇帝询问赵兴今后的打算:“楚州知州这个官衔小了,朕不是刻薄地人,有功必赏。赵卿这几年在地方上政绩出色,考绩优良,朕决定厚赏,赵卿是打算留在京城还是牧守一方。”
赵兴跪下重重磕一头,口称:“黄州酒囚,愿去惠州。”赵兴说话的意思是:我在黄州跟老师打赌,诗酒之赌,把自己输了。不忍心老师生活在地狱里,而自己逍遥快乐,所以愿意去惠州,哪怕不做官也行,哪怕一同被“惠州安置”也行。
这话小皇帝不爱听,他阴沉着脸,许久,方慢慢的说:“我还记得赵卿进士及第那天的情景,朕窝在深宫,久不自由。那天青唐之乱传来,大臣们乱作一团,朕稍稍得以漫步宫中,恰好走入礼部,看见你们在演习礼节。你在当中最为醒目。
朕记得当日问你:你个子大,是否能文能武。如今看来朕当初没有看错你。你说你个子大看得远,但前方一团迷雾,如今雾散了,你看的清了?”
赵兴继续叩头,回答依旧是八个字:“黄州酒囚,愿去惠州。”
哲宗沉默了片刻,挥手令左右退下,陪侍的翰林不肯,因为他们要记录皇帝与臣下奏对,小皇帝发怒了:“朕要跟赵卿聊点家事,你们在这里呱噪什么?”
家事?!这个词将几名新进的翰林吓出一头冷汗,他们擦着汗胆战心惊的退出大殿,等人**了,哲宗轻声问:“乐至还好吗?”
赵兴摇摇头,恭敬地回答:“臣这两年在环庆,不通外面地消息,不知情况。”
小皇帝赵煦点点头,继续说:“朕听说了,赵卿这两年四处奔波,连居家的日子都很少,可谓是最勤勉地地方官。不过你去了环庆,乐至的消息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