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第2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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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李献卿来也!”那一边,李献卿高呼着抢先而出,直奔中条驿一家酒肆跑去。众人笑骂他太癫狂,浑似少年人般轻狂,纷纷追他而去。麻革跑得太急,冷不防滑倒在地,只能看到另三人的背影。
李氏酒轩是中条驿最雅致地酒家,也是麻革等人常去的,店内两面粉白的墙上也都挂着他们的诗篇,被酒店当成酒轩的招牌。麻革等人今日来不光是踏雪寻梅饮酒作乐,而是来此地迎接一位新教授,只是为了显示隆重之意。
那店家见几位本地最有名的夫子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带着笑脸张罗着,众人的目光却在店堂中搜罗着。
已经日落时分,店中客人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准备在此地过夜的行商。靠窗地一处座位,却比店堂中要高上几个台阶,用几块半人高的屏风将店堂内嘈杂的情景分隔开来,那屏风上大多是“憔悴杜陵客,悲凉王仲宣”之类的沉郁顿挫的诗句。
那屏风围着当中只摆放着两张桌子,店家一般不安排别人坐那里,除非是像麻革这样的人物。不过,今天却有一个年已半百之人安坐在那里,那人佝偻着背,看上去潦倒无比,虽是雪天,却仅穿着一身薄薄的长袍。不着任何帽冠的头发已经灰白。
“诸位先生,这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依麻山长地吩咐,小人一见到他,便领他在此等候。好酒好菜伺候着。”店家有些讨好地说道,“只是这位客人从后晌起就坐在那里。捧着一本看,却未动一下筷子。”
这店家见多识广,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算是老江湖,他可以小瞧别人,却不敢得罪中条院里的教授们,尤其是眼前地这几位都是秦王屡诏不起的人,省、府、县的官员们也都屡次亲至中条院探望,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大官。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麻革等人是无官职在身的清要人物,所以店家一接到麻革的吩咐,不敢怠慢。将这位外表极落魄之人当作上宾对待。
“多谢店家!”麻革笑道,店家知趣地站到一边等待召唤。
四人见那人丝毫不为身旁地变化及窗外大路上人马喧哗所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捧着一本看,心中地敬意油然而生。众人整了整衣冠,走到那人身后,麻革躬身道:
“敢问兄台是否是真定李冶李仁卿乎?”
那人还是没有动。
麻革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敢问阁下乃真定府李仁卿乎?”
那人专注之下,很显然受了惊,惊慌之中本掉了下来,口中高呼道:“何事?何事?出大事了吗?”
麻革等人闻言强忍住心中的笑意。麻革稍整一下,这才问道:“在下中条院山长麻革,字信之。不知阁下是否是真定大贤李冶李仁卿?”
“哦!原来是麻山长,在下正是真定李冶,因收到阁下地邀函,这才远道而来,打扰了!”这位名叫李冶的人,将掉到地上的籍掸掉灰尘,塞入怀中。才起身施礼道。众人才发现此人脚上的布鞋还破了一个洞,都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麻革见一时有些冷场,连忙为李冶介绍李献卿等人,众人落座,酒店添了几双杯盏。
“李大人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吧?”麻革问道,找对了人,他语气更加恭敬了起来。
“李大人?”李冶觉得这个称呼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脸色写满悲愤之色。“当年三峰山之战时。李某正在钧州城任上。完颜陈和尚等领溃兵入城,蒙古人又追来。在下不愿降敌事虏,只好换装北渡,辗转于晋北忻、代间。斯事已去,何必以大人称呼在下?故国仍在,在下不过是一个闲人罢了。”
“信之何必打听这等事情?徒让人心增悲意罢了。”房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问来处、去处?”
“对,在下就仁卿兄相称李大人!”李献卿是洒脱之人,口中嚷道。
“麻某知错了!”麻革道,端起酒杯道,“今日院又引来一大贤,可喜可贺,今日我等应敬仁卿兄一杯!”
众人举杯仰头饮下,酒入腹肠,多了一点热力。
“是啊,听闻仁卿兄在崞县之桐川暂居问学,我等便与信之商议,修邀仁卿来我中条院。只是未料到仁卿兄脚程倒是不慢,让兄长等候多时了。”陈子京放下酒杯道。
“诸位有所不知,在下过太原时正遇上一队军士,听说在下要赶往中条,便邀我搭车南下,方才快了些。”李冶道,“那带兵的人自称姓耶律,曾在贺兰院求学,亦曾短暂拜于太原元裕之门下,对中条院久仰大名,极为热情。提到元好问,众人不禁又静了下来,房问麻革道:“信之,不知元裕之何时能东归?”
“这个麻某却是不知,秦王屡次下诏,裕之兄皆不应,那秦王亦不肯放他还乡。裕之兄只好栖身于贺兰院,与王翰林等教授子弟为业,闲时纵情于诗章,如我等一般。每逢寄诗于麻某,字字皆含悲意。”麻革道,“五年前,麻某离开中兴府时,元裕之拉着我的手连连说:莫相忘、莫相忘!令人嘘唏不已啊!”
“可恨当今天下,拥兵者以天下百姓为鱼肉,各踞州县,跻身于公卿之家。强盗各纠人马,祸害一方,摇身一变又为一方诸侯,何有廉耻之心?”陈子京恨恨地说道,“最可恨者,阿谀奉承者是也。前有耶律楚材,又有陕西杨氏,后有浑源刘氏,!皆走狗之辈!”
“陈兄这话有些过了。”麻革道,“耶律楚材与刘祁、刘郁兄弟,还有奉天杨焕然虽然投靠了秦王,然秦王与其他诸侯却是不同地……”
麻革想为秦王赵诚说几句公道话,将赵诚与河北诸侯区别开,却不料招来陈庾的反对。
“以陈某看,这秦王却是这天底下最居心叵测之人,可恨完颜氏却与其媾和,既输银又输帛,国已不国也。秦王之心,有席卷天下包吞**之势,路人皆知。今日之势与始皇之时,何其相似也。”陈庾打断了麻革的话,不由分说地应道。
“陈兄身在秦境,却大发厥词,不怕秦王听到吗?”李献卿故意道。
“这里是我大金国地土地!”陈庾道。众人讷讷地看着他,他方觉自己这话有些色厉内荏,顿感泄气。
麻革见客人李冶若有所思,这才意识到对李冶有些冷落,便问道:“李兄对这秦王如何看?要不是秦王下诏起复李兄,我等还不知李兄隐居在晋北。”
“这个嘛……”李冶见众人对秦王很有恶感,略忖便道,“不瞒诸位,在下虽博览全,浪得些虚名,虽得秦王下诏,故国仍在,并无效命之心,只是地方官吏三番两次打扰蜗居清净,在下不堪其扰,接到信之的邀信,便前来此地。”
“原来如此!”麻革道,“我中条院若得李兄,如虎添翼也!”
“不敢、不敢!”李冶连连摆手道,“李某不过是穷生罢了,手无缚鸡之力,又饥寒不能自存。蒙诸位相邀,不过是取得生存之路罢了。”
这李冶是与元好问同一年出生的人,两人年轻时交好,又都曾游学于赵秉文的门下。元好问是个文学家,有关“文”的无所不精,那么这李冶除了“文”之外,却对天文、史学、经义都有涉猎,凡是他看见的不解的学问,他都想搞明白,所以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最有名的算术大家。
“方才我等见李兄专注籍,不知可否让我等一观,何方名家的大作能让李兄如此专注?”麻革问道。
李冶见他问起,将被当作珍宝一般塞进怀中地本取出来,释然道:“在下刚得了一本《算术启蒙》,见奇心喜,爱不释手,因而忘了身外之事。”
“嗯,这是孩童启蒙所学之。”麻革愣了半天才道,“本是秦王为其王子所作!”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二章 瑞雪㈡
《算术启蒙》只是本极浅显的读物
原本是赵诚为自己儿子编写的,全部采用大食数字及一整套的数学符号。只是后来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渐成了全国童子入门的必读书。有博学者加以推广、完善,借助赵诚的方式,将《九章算术》等古典著作重新演绎,就成了适应不同年纪学生由浅到深的不同版本教材书,加上秦国近年来大力建学校奖私学,《算术启蒙》中所用的数学表达方法渐渐普及。
麻革等人虽然承认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上所体现出来的价值,尤其是其中的便利性,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使用所谓的大食数字,但隔行如隔山,未意识到这本十岁以下童子可以读懂的小册子在李冶的眼中却如同珍宝。
李冶博学多材,对算术尤其喜爱,这是一门非有极聪明者无法精擅的学问,而且需要刻苦钻研的毅力才成,尤其是想研究前人所未深入的问题。这两者,李冶都具备,他正在研究天元术。
李冶的算术智商当然不是《算术启蒙》可以衡量的,只是这本入门教材却让他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尤其是所谓的大食数字、小数点及负号及一系列极便利、直观、实用的数学符号。这本书中最高等的只讲到了一元一次方程,属于天元术的入门,但让李冶很受启发。
“李某正在研究天元术,后汉时《九章算术》中
第八章《方程》曾有论述,先贤唐时算学博士、太史丞王孝通曾撰注《缉古算术》稍进一步,求解土方、高(深)、广、径及勾、股、弦之多少,宋人贾宪又进一步,但贾氏之法仍繁杂无比,虽埋头穷首亦不能解决更难之题。****”李冶道,“自古算术记法又繁多杂乱,各成一家之言,不相统一。非深研者不知其意,演算更是如此。李某研究天元术略有小成,今得这大食数字、小数点及加减乘除等记法,譬如精兵得良将指挥,如虎添翼也!”
李冶谈起自己的专业爱好滔滔不绝,心中喜悦,竟有些得意起来。麻革等不知所云,虽对算术不感兴趣,却也不好打断别人的得意之处,李献卿道:
“那仁卿兄来我中条书院算是来对了。我书院也开了算术科,新生入学第一年就要学,若是升入下舍。就可专学算术。算术一科,我等不擅此道。但却不得不开此科,仁卿兄一来,我等倒可放心了。”
“恕李某愚钝。”李冶饮了一小口酒,“中条书院开算术科,李某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学生若是专学算术,将来何以应举?李某以为。自古算术科虽也重要,但擅长此道者通常是学有余而力行之者,如李某虽擅算术,然亦不过潦倒如此。”
众人临着窗,窗外雪景如画,室内却燃着炭火,又有温酒可饮,倒也惬意得很。
“晋北及西京、云中等地新归秦国不久,仁卿兄又隐居乡间专事论著,两耳不闻世事。不知道秦国之情状也在所难免。”麻革也道。“我中条书院虽有陈兄、房兄、李兄等诸大贤,开课讲授经义、诗文、礼仪之道。然秦国朝廷科考却不仅考文采,却又讲实用之学。朝廷录取进士,会据新科进士所擅长分派到职司任职,当今朝廷之中,除昭文馆最清要,工学与农学也极受朝廷重视,仕途极优。所以,入我院学生也有人不擅经义词章,却愿去学算术、农学。算术也是学问,工程、建设、钱粮、库藏、出纳皆需擅算术者掌握。我等不能因己之喜好约束学生,亦算是有教无类或术业专攻吧。”
“泰安……去年科举,博学科取了五十名进士,其中光算术就有二十七人。”房道,“这些擅长算术的进士,不是去度支使司,就是历练两年再去地方担任一方管财帛的官员,考绩又易得优评,仁途得意。故而上舍生中专攻算术者不少,堂堂书院,竟成晋身仕途之道,世风日下啊!”
房这话只是牢骚话,他心中对金国仍念念不忘,但却挡不住别人效忠秦国,更挡不住别人求得大秦国的一官半职。
李冶心中却不以为然,世上当然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入仕,如这酒轩中的众人,但想为官者却总会占了最大的多数,千里求学只为官并不是现在就有。更何况他认为算术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他只是想借助中条书院提供的优厚条件解决自己地温饱问题,并研究天元术,不关心这些是非问题。
但无论是李冶,还是麻革等人,虽然都不愿效忠秦国朝廷,但他们却不愿返回汴梁入仕,金国朝廷的无能与**让他们已经死心,纷纷将中条书院当成了阳首山,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悖论。
纵是这中条书院,也与秦王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办学是要花钱的,不仅秦王赵诚出了五十两金子,朝廷拨了无需交纳赋税的良田二百顷,为了适应学生科举的需要,中条书院处处效仿贺兰书院,学生一旦高中又是秦国的臣子。
这一点麻革等人也是心知肚明,拼命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宁死不仕秦,这虽然听上去道德上好像并无亏欠,但当有人在报上指出所谓的河汾大贤效忠的女真外虏,提到所谓地华夷大防,他们就无言以对。他们此时对大秦国的心态也极为复杂。
“卖报、卖报,《大秦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