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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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陈述了他在亭楼的一天。杨宽一回到就嘱咐艾全约他去谈话,他说他在周森那里才听说仓公被冤的详情,同时又表示他一向是佩服仓公。如有可以方便之处,他无不乐于为助。
于是朱文提出了希望优遇仓公的要求,杨宽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指示艾全和吴义来与朱文商量出一个办法,立刻照办。
接着,杨宽又说,他知道阳虚侯可以在仓公这件官司上出力。而阳虚侯怕的朝觐已久,快回本国。所以他主张加紧赶路,早早到了京师,好跟阳虚侯见面。
这在卫媪和缇萦,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缇萦问道。“那杨曹椽怎的一下子成了这么个大好人,我可真弄不明白。”
卫媪和朱文相视而笑。“怪不得阿文常常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你真个不懂!”卫媪笑着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终于还是朱文告诉她,说照这个样子看,周森在昨夜尊酒解欢之际,一定曾送了一笔重礼。而且很可能那些狱吏也都各有好处,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才有这样友善的态度。
缇萦嘴上虽笑着强辩:“谁想得到这些歪路?”心里却己甘服,自己确是懂得太少。尤其使她不解是:“那周公跟你,不过辗转的交情。跟我们更风马牛似的,毫不相关。何以这等热心帮了好大一个忙?”她这样问朱文。
“凡是游侠都是这样的。”
于是,缇萦对游侠是什么?有了新的了解。照卫媪所说,那些盗墓、铸私钱的无赖,叫做游侠。而照父亲的批评,游侠“以武犯禁”,从不知道什么叫律法,最要不得!但是,当前她所看到的游侠,是慷慨热心,急人之急,并且极有办法的能干好人,这却使她更不解了。
不过,那也只是存在心里的一个疑团,并无必要在这时候去追根问底,倒是见了父亲该说些什么?得要问一问清楚。
“这一时哪里说得尽。”卫媪这样回答她,“反正你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拣他爱听的话说就是了。”
缇萦想了一会,完全想懂了她的话,点点头说:“嗯!我们去吧。”
于是朱文提着药囊,缇萦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由侧门进入亭楼,一直向后面走去。那些狱吏个个和蔼可亲,遇见了都含笑向她点一点头,这不像来探狱,倒像于父亲治事的什么官廨,而那些是父亲的同僚似的。
最后来到一所单独的小院,正遇见艾全。不等他们开口,先就笑道:“来替父亲送东西来了,倒是些什么啊?”
朱文一听这话,把药囊放下,向缇萦做个眼色,她懂了,艾全还是想检查一番,只不愿直说而已。人家给了面子,自己要知趣,所以笑盈盈叫了一声“艾公!”随即动手把药囊打了开来,“都是些用的,吃的,还有家父的一些药。”说着,翻翻检检,以示无他。
“好,好!”艾全过了目,总算对公事有了交代,挥一挥手说:“进来吧!”
一进院子,缇萦就看老父正倚闾而望,急切间也无法细辨他的神情,喊一声:“爹爹!”踩着碎步奔了上去。
淳于意九分喜,一分悲,心里一阵阵发紧,想跨出门去,却又突然想到不可逾越界限,猛然缩住身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望着缇萦,心里要说:慢慢走,别摔跤!而口中却忘了发声,直等到面前站定,一面笑着一面不住眨眼,不叫眼泪流下来时,他才说了句:“你真的跟我来了!”
“我跟阿媪一起来的。”
交换了这一句,慈爱与孺慕的眼光相接,父女俩都顾不得说话,先说看看几天不见彼此有了些什么变化?
父亲的白发更多了,脸上也更瘦削,但双眸沉静,腰干挺直,依旧是很精神的样子,这使缇萦放了一大半心。
淳于意也是一样的心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心里拿她从前的形象细细比较,依然娇憨,依然纯美,除却那些伤感、又欢喜的微笑,此外没什么分别——如果定要找出她与从前不同之处,那就是好像更懂事了!
“爹!你别这样子看我嘛!”缇萦的感觉,就像在家里,而且她也不知道这样说话,在旁人看来是撒娇。
清癯的脸上,露出了与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但是,缇萦也不觉得有异——她的想象中,身被绁缧的老父,只有穷愁哀苦的容颜,因此,只要出现笑容,在她就是绝大的惊奇和安慰。
“你手上怎么了?”淳于意忽然问说,同时伸臂来提她的手。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但慢了些,仍然被父亲拉住了,其实也不须如此,手上的创伤,已经无碍,只还有斑痍未复而已。
“是烫出来的。”淳于意看了看说:“敷的什么药?这药很好啊!”
药是早已就不敷了,而居然能够看出药效,毕竟还是医国手的眼力高。缇萦笑了,得意地望着朱文。
这一下,淳于意才发觉除了爱女以外,还有这个浪子回头的徒弟在,他向朱文看了一眼,又望着缇萦点一点头说:“你们都进来!”
进入屋内,缇萦先仔细打量一番。虽不是如何舒服像样,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简陋凄凉,这自然是朱文的功劳,因此,她不自觉地投以感激的一瞥。
朱文看到了,却无丝毫表示。低着头走了进来,在下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从临淄得了一次教训以后,他对师父的态度,特别是像今天有缇萦在场,他格外要装得谨饬老成。
“阿文!”淳于意低沉而严肃的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何以他们今天对我的态度又一大变?想你一定知道原因!”
“他们也只是钦佩师父的仁心绝艺而已!”
“哦——”淳于意大为动容,“果有此话?”
“是的。”
“我倒不大相信,想来是你玩了什么花样!”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我此刻是待罪之身,什么话也不该说
“师父!”朱文痛苦地打断他的话,“老人家何苦到今天还这样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
说是未见得说错,只是有些见外,这连缇萦都在词气之中觉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帮朱文说话。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必须记着避嫌疑。
“我哪敢说师父的话错了?不过,师父最好只朝前看,别往后想。”
“哦,朝前看!”淳于意把头低下来,轻声说道:“我不敢朝前看!”
这表示淳于意不但自觉官司毫无把握,而且已经绝望。如此顽强不屈的一个人,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亲人听了好不伤心!但缇萦却不敢有何表示,怕因为自己掉泪,更引起老父的伤感。在朱文听来,又是一种感想,他表面放荡随便,其实倒是个极务实际的人。一路行来,第一步是先要把师父安顿好,求得个路途平安——这不仅是为了师父,也是为了下一步的计划。
于是,他凑到淳于意面前,低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这场官司打赢了?”
淳于意一愣,摇摇头说:“除非廷尉衙门不畏王府的势力,秉公审问,不过这多半是办不到的事!”
“师父!你莫骂我狂妄,我看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很含蓄地说:“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决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呢?”
淳于意还没开口,缇萦先就抚掌称善,“是啊!”她极兴奋地说,“爹爹,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变化好大噢!这全靠——”她笑笑不说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思的抿紧了嘴。
淳于意不响,心里有种说不出是喜是忧的滋味?不过朱文和缇萦的话,却都打入他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着又开口说道:
“师父,事在人为,第一要紧的是,你老人家要看得开……”
“我倒没有看不开!”淳于意抢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有些迟疑,不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从此改邪归正,努力上进,如果这一路到京师,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见面,我也还有东西传授你!”
一听这话,朱文马上磕了个头说:“我先谢谢师父,等从长安回到阳虚,多的是工夫,眼前请师父莫想到这些。”说着转脸问缇萦:“可曾把师父的笔墨带来?”
“带了的,在药囊里,只是没有简册。”
“这不要紧!”朱文问淳于意又说,“我要请师父写封信。”
“写给谁?”
“阳虚侯。”
“这——”淳于意微感愕然:“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申冤。”朱文从容答道:“我带着师父的书信,先赶进京去——只怕师父到京,阳虚侯恰好回国,交臂错失,耽误了大事。”
淳于意久忘了这条路子。甚至一开始就未曾存着倚赖阳虚侯的心,所以此时朱文突然提起,颇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同样地缇萦也觉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计划,何以未见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着他,好久说不出话来。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却无暇为她作解释。此时他顶要紧的一件事,是说服师父写信。
转念一想,自己千言万语,不如缇萦一声娇呼,所以话到口边,又复咽住,只频频向她投以眼色。
缇萦自然能够体会,但不敢冒失进言,而且觉得最好在轻快的情绪下,谈笑之中取得父亲的首肯,才是顺乎自然的好办法。因此,她除了还报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以外,随即打开了药囊,把父亲的动用杂物单夹衣服,一样样取了出来,手中检点,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这是你的苦茶!爹削牍简的刀放在这里,”只见她全神贯注,把这些琐碎细务,看得竟似世间无与伦比的大事。
她那样亲热地每喊一声“爹”,淳于意心头便涌起一阵异常甘美的滋味,这几天来的缧绁之辱、孤独之苦,前途之忧,一起都丢到九霄云外。
最后,她把食物拿了出来,一大块烧羊肉,一盒焙干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调味、可以佐膳的干虾酱,另外用干净蕉叶,包着一大叠胡饼。
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淳于意已觉腹饥,出于缇萦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饱的意愿,于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于意用食指蘸了些酱,吮了吮,惊喜地说:“缇萦,你的烹调功夫,这么好了!”
“都是阿媪调制的。”缇萦笑道,“我一直都没有动手。”
“为什么呢?”
“我交了一个新朋友,谈得把时候都忘了。”
“是谁啊!”
缇萦直望着朱文笑。朱文不愿让师父知道有周森这么个人,更不敢让师父知道有赠伎这回事,但又不便开口阻止缇萦,只好不断咳嗽,作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缇萦终于随便找了句话支吾过去,接着便说:“爹,你就吃吧,时候也不早了。”
“对了,你们陪着我一起吃吧!喔,该送些给差官。”
这是人情礼貌,又是父亲的吩咐,缇萦虽略有些舍不得,却不敢违拗,割了一块肉,拿些胡饼,让朱文拿了去送与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会,朱文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扁腹皮壶,后面随着一个亭卒,用托盘送来了一盘淳于意该得的晚食,等安排停当,朱文把皮壶摇一摇说道:“师父,还有酒!”
淳于意奇怪地问:“哪来的?这里也能喝吗?”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说着,他把皮壶递了过去。
淳于意平日在家饮酒,也不过偶一为之,此时却觉有大浮一白的兴致。拔开塞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块红烧肉放入口中,忽然两行眼泪,籁籁地掉了下来。
不但是缇萦,连朱文都大吃一惊!“怎的,怎的?”一个喊:“师父”,一个喊“爹”,都是满脸惶恐地望着他。
淳于意举袖抹掉眼泪,把双眼眨了一下,略带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说道:“没事,没事!我不过想到今日,居然还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顿饭,高兴得有些感触!”
这一说,朱文透了口气,缇萦却又不免伤心,但自然要强忍着,并且用埋怨的口吻说她父亲:“爹也是!无缘无故吓人一跳。”
好久未见娇女如此喷怨了,淳于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轻发,只是一面健啖快饮,一面细问缇萦的生活。朱文为了凑师父的兴,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门去——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屋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是说体己话的好机会。淳于意隔绝家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朱文这一次重投师门,与缇萦见面以后,彼此是何态度?他一直想与卫媪先见一次面,就是为了要暗解这个疑团。如今卫媪不曾来见,却先见着爱女,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气!
打定了主意,开始考虑了一下措词。觉得时地皆异,见面的机会又难得,既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从容婉转,就只好率直些了。
于是,他收敛笑容,换了副郑重而关切的脸色,缇萦对她父亲的一切,是无时不在注意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