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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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尖刻。外有太傅,内有黄姬,都是这样的反感。唐安越发汗流浃背,替老师担心了。
“淳于意可恶得很,难道只有阳虚才是他的部主么?”黄姬停了一下,又以极冷的声音加了一句:“我却不信。且等着看吧!”
听到这里,唐安已是摇摇欲倒,勉强维持着侍医的职分,不致失仪,要想有辨白,却无余力,只连连口称:“不敢,不敢!”等诊完出殿,为冷风一吹,唐安才觉得清醒了些。回想一遍黄姬的话,才发觉老师托阳虚侯作书这个举动,大大地坏了事。那一下,不但自己证明远游河朔谎话,而且引起了绝大的误会,以为老师倚仗阳虚侯的庇护,轻视齐国的征辟。事已如此,再无化解的可能,唯有一不做二不休,赶紧通知老师,好生防备。从此足迹不履齐境。或可免祸。
这样想着,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议。事态严重,多耽误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宋邑答应一两天以内再赶到阳虚去通风报信。
哪知道祸事的发作,比他们的行动更快。当天夜里,就有唐安所托了的,太傅的侍从,带来极坏的消息,说是黄姬曾召请太傅说事,随后太傅邀了丞相和内史来,转达了黄姬的意思,无论如何要治淳于意的罪。
“治什么罪呢?”唐安急急追问,“太傅的意思如何?”
“太傅也为小王的病,心里烦得不得了。”那侍从附着唐安的耳朵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小王若有不测,太傅怕朝廷会责备他辅佐无方,此刻先要安排个脱罪的余地——仓公正好作牺牲!”
“啊——”唐安长长地透了口气,半晌无语。
“不过,有一层倒还好。丞相和内史都不肯无故诬陷仓公。”
“喔!”这句话使得唐安心头一松,“他们怎么说?”
“太傅要在‘户律’里替仓公找一条罪名,内史答得很率直:”户律‘里哪一条罪名也安不上。“
“丞相呢?作何表示?”
“丞相也说,朝廷轻繇薄赋,天下感戴。或引‘户律’的条款,治罪无辜的庶民,人人有切肤之痛,国就难治了。于是,太傅又想了一计,预备动文书到阳虚侯那里,传仓”公到临淄来问话——问他在临淄纳赋的情形,仓公自然不疑有他,等他坦然而来,一入齐境,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说。“
“好毒辣的手段!”唐安失声惊呼。
“然而丞相不肯这么做。”
“噢!”唐安又问:“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
“尚无结果。定了明天再议。”
没有结果,并不表示就此罢休,这是唐安所深切了解的。同时,他也明白,整个关键在丞相那里,太傅辅王,丞相治民,各有职掌。如果丞相执法公正,太傅要无故入人于罪,也是相当困难的。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不必过分悲观。是的,他告诉自己,遭遇危难,第一要紧的是镇静。这究竟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罪在不赦的事。何况当今天子,仁慈爱民,亦决不容郡国之中,有此迁怒枉法、残民以逞的事例出现。想到这里,忧思大减,一枕酣眠,直到破晓。
时隔一夜,情势大变。就在唐安恬然入梦的那一刻,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笔吏,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制作文书。太傅口授一通奏稿,书写完成,检点无误,第二天上午就派了专差,“乘传”急递长安。
消息还是宋邑得来的。他与那刀笔吏是朋友,这天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吊丧,刀笔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师,特意相告。然而语焉不详,只说朝廷着准了太傅的指控,仓公即有大祸。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却不肯细说——自然,就这样,那刀笔吏已担上了泄漏机密的责任,再要多问,就是不知趣了。
在唐安,却是深感突兀,何以未见太傅的侍从来说此事?但这一重疑团,这时没有工夫深究。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就是设法打探奏稿的内容。
“我看,还是拜托令友去走一条门路。”老实的宋邑,面有难色,期期文文地辞受两皆不可。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若要用钱……”
“啊!”一句话提醒了宋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于是宋邑备了一份重礼,等到天黑,专诚拜访。果然有钱无事不办,那刀笔吏把他延入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让他细阅,格外还以专司律例的经验,为他讲解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专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发生的种种演变。
太傅的书奏,确如他的侍从所透露给唐安的,作用在嫁祸于淳于意,为自己留下免受谴责的余地。从表面上看,他是陈述受命辅导齐王的概略,而实际上则把齐王的病势沉重,归罪于淳于意的渺视帝室,袖手不顾,然后他指控淳于意“诈疾”,这是《贼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于国家人民的,都是贼;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矫制等等这些可以诛族的十恶之罪,与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之类的坊里纠纷,都刊在《贼律》之内。
“啊!”唐安一听宋邑所说,大惊失声:“太傅竟是要制老师的死命,‘诈疾’是可以‘弃市’的罪名。”
“原是这话!”宋邑愁眉苦脸地说,“你我白忙了半天,对老师丝毫无补。于今似再也无能为力的了。”
唐安也是凄然太息,无话可说。他的内心极其愤慨,真想辞掉侍医,表示抗议。然而想想终究不敢出此决裂的手段。因为这一来,说不定黄姬和太傅又会迁怒到他头上——老师远在鲁西,并且有阳虚侯可以倚恃,尚且不能免祸,何况自已官卑禄微,全家都在齐国统治之下,一旦惹恼了贵人,灭门之祸,随时可生,无可奈何,只得忍一忍心头这口怨意。
师兄弟俩欷觑相对,还得勉强收拾悲痛,定下心来,商议处置的办法。但实在也是无可商议的事。除了尽早赶到阳虚,一把一切情况报告淳于意以外,别无可走的路。
事态严重,经过复杂。一应该由练达的唐安去一趟,才能说得清楚。但是唐安要在王府当差,倘或请假,容易引起太傅的怀疑,再一深究,或许会查出刀笔吏泄漏机密,引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两个人要商议的,只是谁到阳虚去报信?
终于采取了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唐安穷一日一夜之力,作了一封书简,细叙经过——其中有许多话是跟宋邑都未曾说过的,然后由宋邑带了这封书简,赶赴阳虚。
不多的日子之中,两到阳虚,这是不太平常的事,因此,宋邑一到淳于意家'奇書網整理提供',首先就引起了缇萦的浓重的不安。
淳于意自然也觉察到了,他当然也比缇萦更善于察言观色;为了怕缇萦着急,他不等宋邑开口,先抛过去一个眼色,暗示他有话慢慢再说。
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无谓的周旋。
他是个拙于言词的老实人,在从容愉快的场所,遇着适合脾胃的话题,偶尔也能滔滔不绝地谈出一番道理来。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却又心事重重,偏偏还要硬挤出话来敷衍,那在他真是个绝大的刑罚。
知徒莫若师,淳于意自然最了解这位木讷近仁的高徒,只好尽量问问临淄的情形,让他有话可说。然而不提临淄还好,一提临淄难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来,莫非是为老师担忧着急,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缇萦面前避而不谈的事,所以支支吾吾,越发令人生疑。
终于宋邑无法再忍耐了,急出一计,“五妹妹!”他说,“我遇到个疑难症要请教老师指点。这个症候,是不便让你这位未出阁的娇女娃知道的。”
这个托词的效果极好,缇萦只当是男人的那些恶疮,便即避开——她心内虽不能无疑,宋二哥为了这么个病症。长路迢迢特地赶到阳虚来请教,似乎不合情理。但无论如何她不至于再执着于成见,认定宋邑带来了任何不幸的消息。
等缇萦一走,师徒俩的神态都变了,一个忧形于色,一个疑惧重重,然后在交换的一瞥中,等于已传递了信息。“老师!”宋邑取过随身所带简囊,把唐安的书简摊展开来,“这里写得极明白。”
淳于意暂且不看,到门口望一望,确知廊上窗户外,并无人在,才走回来说道:“要言不烦地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齐国太傅,上书朝廷,指控老师‘诈疾’不敬。”
就这一句话,把淳于意说得心惊胆颤,头目昏眩。“这,这是从何说起?”他真个方寸大乱了。一看这样子,宋邑深悔孟浪,赶紧安慰着说:“老师你先别着急,事情还不知如何呢?”
淳于意跌在席上,呼吸起伏,心乱如麻。于是宋邑走过去开了后窗,他知道这时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气,才能使老师舒服些。
一开了窗,强劲的寒风扑面而来。后园中草枯叶秃,但见撑空的老枝,抖颤于呼啸的西风之中,那寂寞凄凉的萧瑟姿态,落入宋邑眼中,不由得想到了老师的处境,一种无可言喻的悲痛,使他的双眼模糊了。
由模糊的眼中,宋邑看到了淳于意霍然起立。同时听得他唤自己的名字在说:“淳于意!你自富贵不淫,贫贱不屈,脊梁骨硬得像棠溪之铁!怎的挺不起胸来担当一切?
说着,淳于意越发挺直了腰,昂起了头,瓒然而立。任令寒风把他花白的须发,吹得披拂满面,只拿一双沉毅的眼凝视着窗外。这形像使宋邑敬眼,但也使他不安,他的想法是、遭受冤屈是一回事,设法解救又是一回事,而此刻看老师大有挺身而出,硬拚到底的模样,这是不智的态度,所以他向淳于意解劝似的说。“老师,你何妨先看了书简,再作计较”
“自然。我要看看,高年的太傅,如何德望俱尊?”
淳于意的语气,和他脸上所显现的神气一样,在讥嘲中表露了无限的轻蔑。然而,在着唐安的信时,他并不能保持这种冷静。映着窗外薄暮的光,宋己看到他唇吻翁动,咬牙作响,愤怒得难以自制了。
到最后,非常奇怪地,淳于意的激动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那种怜悯愚昧的眼色,平静中有感慨,并带着仿佛无可理喻的苦闷。
“唉!黄姬!”他长长地叹气。
“黄姬如何?”宋邑听这语气有异,奇怪地问。
“没有什么,我与黄姬的长兄黄长卿,原是至好。一时忆旧,不免感叹。”
宋邑不明白老师在此将有不测之祸的紧要关头,怎会有亿念故人的闲心情?他只痛心于老师何不早说黄长卿原是至好?放着如此有力的一条门路不走,去托了阳虚侯,反引起严重的误会,惹出大祸,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惋惜遗憾的事么?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宋邑恨恨地跌足:“唉,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是的。”淳于意接口说道:“我错了!”
“当初原该托黄长卿的……”
“不!”淳于意打断他的话说,“谁都不该托。原该行其所安,听其自然。”
果然!宋邑心想,老师是抱定了硬挤到底的态度。“这,”他期期以为不可,“这话,老师,恕我直率,千万不可迂腐。就退一步想,也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幸有那么一个有力的奥援在临淄,亡羊补牢,事未为晚。请老师亲笔作一封书简,我赶回去见黄长卿,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师一救。”
“不必。”淳于意断然拒绝,“我说过了,谁也不托。齐国太傅,既已上书朝廷,只当依法申办,不当私自干求,圣明在上,持法宽平。你可记得当年命左右丞相议‘收孥相坐’律的诏令吗?”
“我记不得了。”
于是淳于意朗诵当年皇帝即位元年,会有司议除“收孥相坐”律的诏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面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闻之,法正则民欲,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罢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熟计之!”
看到老师从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诵着,宋邑也产生了信心。尤其是论法“所以禁暴雨卫善人”这一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老师活人无算,而且立身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头说,“我想想,也不该有什么祸事,否则,天理何在,国法何存?”
他的话刚完,听得屏门作响。淳于意和宋邑都仓皇地转头去看,只见卫媪启门而入,伏地向客人行了礼。等她抬起头来,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发抖,大失常态,特别是眼中所流露的惊恐的神色,是淳于意多少年来从未见过的。
“阿媪!”宋邑首先发问:“你可是得了寒疾?”
“我在门外多时,都听见了!”
这一个答非所问,解释了她大失常态的缘故。淳于意特有警觉,“你不必多说!”他使劲地用手一指,低声喝道:“当心缇萦听见。”
“她听不见,她在厨下走不开。”卫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