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者长存-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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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刚刚才安排妥当。
这是皇帝本人第一次对大婚一事做出直接的反应。金砖上的众大臣们不禁面面相觑。这样陈述客观事实的回答,无疑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回应,到底是表示皇帝本人已经妥协默认呢,还是代表新一轮的漠视与消极抵抗?只是当今女帝与本朝历代的皇帝脾性都不同,大多数的时候不温不火,不嗔不怒,加之又是女子,不免给人以性情端柔的印象,可看她逼宫上位,用的却又是雷霆手段。着实有些令人雾里看花。
皇帝发了话,虽则态度不明,却叫底下的朝臣不好接口。倘若再说下去,难道斥责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办事不利?
事实上,这事也不赖太皇太后效率低。楼凤棠此人性格怪癖,青云直上之后并未如世人所料想的那般任人唯亲,扶持楼家旁系子弟上位,而是致力于培养自己的门生,为此得罪了不少楼家人。此次太皇太后想从楼家旁支中择取一二品貌俱佳的弱冠男子出来,反倒有人以此拿骄,想趁机出一口恶气。再则,太皇太后确实长了年岁,每日精神头不足两个时辰。又加上与楼家旁系素无往来,对族中男子一无所知,光看花名册就昏花了一双老眼,更遑论这些人她起码都得亲自见过才算了。原本楼书倚倒是可以出力相帮,但她亦是如花芳龄,恐被人扣上□后宫的罪名,因而只能帮着整理归纳些个人资料,却不便亲自出面对候选人一一面试。综上所述,此事千头万绪,进展缓慢,远远超出太皇太后原先的设想。
正当底下人互相大眼瞪小眼时,皇帝又发话了:“朕娶的正宫当颜如潘安自不必说。还须是出身名门、德才兼备的良家子。诸位臣工若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上奏。”长流看着底下或跃跃欲试或迷惑不解的表情,遂又笑道:“不过,此事说到底终究是朕的私事,诸位爱卿还是单独上折子,就不必在殿上议论了。”
楼凤棠不由暗叹,他这个徒儿每次都能带来新的惊喜。她这是摆明了要把水搅浑,不让楼家专美于前。皇后这个位置争的人越多,则耗时越久。同时也能逼着各路牛鬼蛇神冒出头来,方便她看清形势。
范仪此时无疑进退两难。皇帝不叫他平身,他就得跪着。何况陛下对他的提议可说是纳谏如流,非但未有驳斥,还号召集思广益。这感觉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难道当今皇上真的能跟男人一样,将后宫看做是平衡朝堂势力的一种手段?压根不在乎将来龙床上躺的人是谁?想到此处,他不禁向柳青纶看去。
却听皇帝又道:“朕最近接到一封奏疏,参劾柳丞相贪污纳贿,情节严重、数额巨大。”
柳青纶只觉眼皮一跳,即刻跨步出列,却未出声。他原本只打算以婚事为筹码逼迫今上对柳家让步和解,却未曾想到自己还是错估了,她竟然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妥协退让。
不等柳青纶为自己辩解,便有数个中书门下的官员出列道:“臣等愿为柳相爷作保,柳相为官清廉,纳贿一事必定子虚乌有。”反正就算刑部定了案,弹劾当朝宰相这样大的案子,必然还须送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平允。刑部不敢保证,但案子一旦到了都察院或大理寺就不怕不能翻盘,因而先将冤情喊在前头总是没错的。
“哦,其实此事朕亦有参与其中。”长流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来。
话说到此处,不光楼凤棠心下雪亮,就连郑观潮亦看得分明。从前金銮殿上的议事节奏,完全是朝臣牵着皇帝的鼻子走。现如今,却颠了个个儿,当今女帝说话不紧不慢一波三折的调调,让底下人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的。
皇帝这话一出来,又叫人如坠云雾,什么叫“朕亦参与其中?”难道皇帝说自己也跟柳相一道分赃了?
皇帝接着温和道:“诸位大人请起。朕亦觉得柳相必然是清白的。”
话听到此处,虽有不少人已经豁然开朗,殿上一部分人却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不瞒诸位臣工。朕未曾及笄便得登大宝,常常觉得自己资历浅薄。因奏疏中所弹劾的正是朕为齐王时唯一为朝廷办的一件关乎民生的大事,朕不得不慎重对待。按奏疏所奏,柳相曾多次收受河道总督屠宪的贿赂,以至于让一个贪墨河工款项,中饱私囊之人在河道总督一职上任期长达一十三年之久。”说到此处,长流眼神犀利地扫过台下一张张或木然,或等着看好戏,或难掩焦虑,或异常困惑的脸。
而后,她才接着道:“方才诸位替柳相辩白,朕心甚慰。其实这件事,朕也是不信的。当时朕南下治水,并不曾发现柳相与河道总督屠宪之间有所勾连。”一顿,长流忽然疾言厉色道:“司徒常胜,你身为都察院给事中,才七品大的官,胆敢污蔑当朝宰相!”
倘若不是为了维持当朝首辅的风仪,楼凤棠险些就要笑出声来。这话说得有水平。身为御史,风闻奏事乃是职权范围内的事。话虽如此,但往日只要御史弹劾文官集团想要保住的人,立刻便会遭到群起而攻之。都察院地位不再,人才凋零,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真正行参劾之责。此次,皇帝却带头申斥司徒常胜,将底下蠢蠢欲动的一群人的话给生生堵在了嗓子眼。
被点名的司徒常胜不紧不慢地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不光要参劾柳相纳贿,还要参劾陛下当时的失察之责。”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满朝文武能够资历上朝的自然都曾亲眼目睹司徒常胜以往的丰功伟绩,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将矛头直指皇帝。
长流似被触怒,不禁猛然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你简直狂悖无礼!”一顿,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下的失态行为,遂勉强放下手,朗声道:“来啊,司徒常胜藐视君上,打入刑部大牢羁押。”
立刻便有人将一句都未分辨,也未挣扎的司徒给带了下去。
在大禹,谏官又叫言官,察官也称为御史,二者乃是分立的。谏官司言,御史司察;谏官掌规谏讽谕,献可替否,御史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说白了,谏官负责给皇帝找茬,御史则专门纠弹官吏,找大臣的晦气。因而素来又有御史不得言事,谏官不得纠弹之说。且二者分属于两个机构,谏官任职于谏院,御史则在都察院办公,素来各司其责两不相犯。
现如今,司徒常胜身为御史却当堂纠绳皇帝,犯了两大忌讳。第一,越权行事,以御史职行谏官权;第二,犯了“谏言不露”的规矩。一般而言,谏官纠正皇帝的缺失有两大途径:一为“廷诤,”即在朝堂上当面向君主直言;二为“上封事,”意指向君主提交书面意见。这第一种方式在本朝已被逐渐废止。原因很简单,太祖当皇帝之前是个打铁匠,所以比较能容忍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他的后代则世世代代是做皇帝的人,怎能如此没有尊严,被人当场揭短。因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怕影响天子威信,当遮羞布,使底下人“密陈所见,潜献所闻,”偷偷指出皇帝的错误,以保住面子。
司徒常胜连犯两大忌讳,得了今上一个“狂悖无礼、藐视君上,”的批语,确实不算太冤枉。而且他往日得罪人太多,一时也无人站出来替他求情。
台上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维持着帝王尊严,试图平复情绪。
柳思途忽然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陛下的名声不能就此无端被污。家父的清白亦不容置疑。因而臣恳请陛下着令三司会审此案,还家父一个清白。”
长流沉吟片刻才缓声道:“准奏。倘若朕真的担有失察之责,朕愿下罪己诏。”
皇帝都这样说了,又将司徒常胜下了狱,兼之提出彻查此事的人是柳思途本人,理由是为了洗清老父柳丞相的冤屈,连带着替皇帝脱去失察之责的帽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桩案子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没有不查的道理。
柳青纶此刻跳江的心都有了,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外孙女联合亲生儿子给他下套,要置他于死地。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的,事情随着众臣的一声“吾皇圣明,”又朝着脱序的方向吱溜溜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密陈所见,潜献所闻。”是白居易的现身说法。他老人家当过谏官。
呵呵,大家不妨猜猜陛下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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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升的大侍女素琴谨慎地将加了红枣的铁观音冲入青花瓷盏中。她知道女帝不喜盏中有叶;水也只能满七分,且注水之后必须斜盖,让茶香溢出来又不至很快便将茶水放凉。
不怪她沏个茶都如此战战兢兢。凡是稍微有些眼色,又在殿内当差的宫人都知道;从小就服侍女皇陛下的四个贴身侍女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对有情分的尚且如此;不必说别的宫人。
茶上齐之后;中和殿内如兰的茶香混着红枣的甜香四散而溢。长流这一世极注意养生;便是脾胃不若前世那样弱;她也尽量少饮刮胃的绿茶;尽量以红茶代之。而铁观音算是半红茶;遂加了红枣中和。
“顾爱卿先看看这个。”
顾涛从旺财手中接过一封跟普通奏疏用纸不同的信来;细细读罢不由心中暗惊:“陛下;此事如果真是聂湛所请,不好办哪。”
这是一道请封折子,聂湛请求朝廷恢复西凉王世袭罔替的藩王爵位。
长流点点头:“朕认得他的字。”她当日纵虎归山,便早已想到会有今日。而且聂湛选择发难的时机恰恰就在她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之时,这一点也早在她意料之中。因而长流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并未感到丝毫吃惊。
顾涛极明白自己的身份,带兵打仗是他的强项,但分封藩王这样的事轮不到他置喙。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顾涛遂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长流呷了一口茶,转向兵部尚书钱钟亭道:“钱爱卿有何建议?”
钱钟亭此刻尚处于对凉王余孽尚在这一消息的震惊中,被女帝点名,忙收拢心绪,略一沉吟,才道:“聂湛敢向朝廷狮子大开口,怕是已经有所倚仗。臣猜想,昔日凉王留下的残余势力应当已经被他尽数拢在手中。西凉乃我大禹西北门户,倘若陛下不答应请封,聂湛为了赌一口气也好,为报先帝爷灭门之仇也好,只要他大开西北门户,让邺的骑兵长驱直入,则我西北危矣。只是……”古往今来,为一己私仇引异族入关者不在少数。
“只是,朕不怕封他一个,朕怕的是有样学样啊。”长流不由轻叹一声,接道。分封藩王可说是一种国策,一种制度。既然是制度,只要首开先河,就很可能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这其实跟割让土地的道理是一样的。有些地方看似地处偏远,乃是穷山恶水,非但不会对朝廷有所贡献,还可能年年需要朝廷救济补助,且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容易闹出起义民变来。但这时候朝廷只能一边派兵镇压一边安抚,而不是轻言弃地。有些事,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便会如腾河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钱钟亭赞同道:“陛下所虑甚是。先帝爷好不容易开创出如今无藩王的局面。何况,一旦分封,很容易造成尾大不掉。” 西凉地广人多,水草丰盛,一旦分封,很快便能名正言顺地自成一体,不受朝廷控制。等到对方势力巩固,难保不会起兵造反直逼皇廷。
钱钟亭暗忖女皇既然叫了自己跟兵部侍郎,还有顾涛三人前来商议,大约心中是主张就此发兵,一举剪除凉王余孽的,于是又试探道:“陛下可是想永绝后患?”
长流并未接口,而是在背后加了个蜀锦靠垫,调整了一下坐姿,道:“秦风 ,你说。”
钱钟亭心中不由一凛,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犯了个错误。当臣子的想要讨好皇帝,难免就会揣摩圣意,只是要做得不露痕迹才好。况且他方才所说,想必女帝心中雪亮,反倒是他小看了皇帝。
“臣以为,陛下初登大宝,内政不稳,此时不宜发兵。”一顿,秦风又道:“何况,微臣掌管军中钱粮,不会不知道朝廷的难处。”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此刻朝廷打不起这仗。长流没有经验,不知道打仗要耗费多少钱粮,但国库中到底还剩多少银子,没有人比她心里更清楚。先帝爷一生戎马倥偬,先后御驾亲征不下十余次,可说是荡平四夷,当年那些藩王也曾跟随他立下赫赫战功。先帝爷在位时,大禹跟玳国的形势跟前世长流所经历的完全相反,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难保洛轻恒一家子还有命在。然而先帝爷穷兵窦武,把君家祖上积累的家底花去了大半也是事实。皇帝老爹又挥霍无度,两代人积累下来,留给长流的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补不了的大窟窿。
这些话其余三人未必不晓得,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罢了。
相比兵部的两位,顾涛想的问题则比较实际而具体。因此他道:“且不论粮食供给如何,首先咱们目前的战马就不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