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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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讨合肥而无果,仿佛已成了他的宿命。
这一次,他仍是坚持着兵临了合肥新城下。战争一开始便又陷入了以往的套路。他围城苦战,而城池固若金汤。这一次城中兵马较以往要少。假以时日的话,终究是能打下的。可关键的是,魏军会否有援军到来,如果有的话,会有多少人,会由谁统领,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知道即使有援军的话,经过一番血战,终究能拿下合肥。可是拿下之后,也该元气大伤。倘若不留兵守,拿下也是白拿。倘若留下足够的守兵,又如何保证继续北上。
唯一寄希望的是诸葛亮的西线。可是如果东线不能够顺利进军,诸葛亮即使拿下长安,于东吴又有多少利益。
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有利于东吴。
这个乱世,情义只是共同利益的衍生物。诸葛亮明白,孙权也明白。吴蜀之所以同进共退,只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只是因为双方都有一个比他们强大的敌人魏。如果三方之间的强弱发生了变化,那么这个同盟也将不复存在。
孙权不曾想过要防备诸葛亮,他只是防备不住自己心底那个叫做“利”的心魔。
魏帝率军亲征的消息坚定了他的想法。在魏援军距离合肥还剩下十日路程的时候,他慨然决定,收兵回吴。并且命令准备北进的陆逊和孙韶也收兵回城。
因为送信的人被魏军抓获,陆逊在军营里演了一出“射戏如故”的戏,过了一个月,等魏军放松了警惕才将军队徐徐退回。而在那之前,孙权已分了一部分兵,自领着来增援江夏。
他有些良心不安,会觉得有负于诸葛亮。可是比起国家的利益来说,个人之间的情义,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听完孙权这一番话,然后将诸葛亮的阴谋全盘告诉了他。
他怔怔地听完,却并不显得多么愠怒,只是长叹一声,说:“想不到是这样。”
陆逊说:“听说陛下领军前来那一日,有军士在江边发现一队前来哨探的士兵。想要捉拿,却让他们走了。当时臣以为是魏军。现在想来,应该是蜀军。因为见到我们大军在此,因此打消了趁虚而入的念头。”
孙权说:“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天意。”
他想了想,又笑起来,说:“那一年孔明握着朕的手,对朕说汉不负吴,吴不负汉。如今想来,我们都负了对方,终究还是扯平了。”
他又对陆逊说:“伯言,你去将此事通知全军,沿江上下,要加强戒备。”
陆逊领命要出去,走到门口,孙权又叫住了他。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还是罢了,此事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只吩咐沿江上下加强戒备,便好。”
九月,诸葛亮的死讯传到了江东。我终于还是没有目睹到这一过程,也无从知道此时的成都是怎样的光景。
蜀军最终还是没拿下长安。诸葛亮既死,东面又没有了吴军的牵制,他们便只能退军成都。退军路上,还发生了魏延谋反的事情,虽然最终被平息,却仍是为蜀汉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不明就里的蜀汉官员,因此对江东心生恚怨。他们认为是江东的失信导致了这一次北伐无果,他们也更认为是江东的撤军加速了他们丞相的死亡。孙权知道这些流言,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吩咐东吴上下为诸葛亮服丧,同时命全琮领五万兵马屯军巴丘。
临别时全琮来问他,此去巴丘,到底是攻还是守。他沉吟良久,从唇间吐出两个字:“待命。”
在蜀汉兵马汇集永安的同时,以报丧为名的蜀官宗预也来到了建业。
他并不曾直接提起巴丘之事,只是诚恳地表达了对东吴为诸葛亮举哀的感激之情。寒暄间他两次提起魏军现在寿春一事,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听出他言辞间的提醒之意。
最后倒是孙权先问他:“吴、汉已为一家,你们又为什么要增加白帝的守军?”
宗预想了想,然后坦然答道:“与贵邦的理由相同。”
孙权沉吟不语。那一刻,我能看见他心中的犹豫;那一刻我知道,善恶皆在他一念之间。可他最终是笑起来,取过一枝箭折断,对宗预说:“朕只是怕魏军趁丧攻蜀,因此派兵为蜀防备魏军,并无他意。吴汉有盟,朕若负前盟,与此箭相同。”
宗预行礼致谢。孙权想了想又问他:“孔明生前之事,你可略知一二?”
“未知陛下所言何事。”宗预安然答道。
孙权笑了笑,说:“罢了。”
最终吴、蜀各留了两万兵马在边界。魏也留了几万兵马在寿春。
孙权再没向人提起过诸葛亮最后的阴谋。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将渐渐湮没于荒草。留下来的,只有诸葛亮千古不变的清名。
这便是男人的义。在不会改变既得利益的前提下,它显得那么坦荡,那么沉重。
可我宁愿相信,且真的相信,那一夜在武昌城外江面的画舫上,他们执着对方的手,慷慨盟誓的时候,是真的推心置腹,是真的不曾想过后来。
诸葛亮死了,可三国的故事还在继续。
这是个过于漫长的故事。如果真有所谓讲故事的人的话,我相信到了后来,在漫长的光阴中,他也会忘了说故事只是为了等待最终的结局,他会觉得这样不停说下去便是永恒。
可是只要是故事就总会有个结局的。有一天它会戛然而止,可在那之前,我们都觉得那一天很远很远。
魏青龙三年,蜀汉建兴十三年,吴嘉禾四年。
天下又回到短暂的和平状态。
这一年三国之间均无什么大事发生。如果非要找些事来说的话,便是入秋后魏吴之间进行过一次交易。
仿佛是受了司马懿的感染,魏国上下都掀起一种对江东珠宝的爱恋之心来。入秋后,魏国的使者来到建业,提出以马匹换取珠宝翡翠的请求。
有些大臣表示了反对,认为珠宝翡翠乃江东宝物,岂可轻易予人。可孙权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珠宝翡翠都是死物,也是朕所不用的东西。能用这些死物换来战马,何乐而不为?”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分明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一种慷慨而明亮的光芒。我恍惚想到,这么多年,也有过隔阂,也有过争执,也曾在他身上看到逐渐衍生出的顺服于天命的黯然,可他仍是我所最欣赏的君王,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就这样,一个月后,魏国的使者带着上千匹战马回到了建业。
随行的人很多,稍微富有些的军官,也希望私自购买些珠宝回去高价出售或者留存。孙权平素并不喜好收藏珠宝,这样一来,宫中的存货竟显得不足。我们商量了下,决定召民间的珠宝商来建业和魏军自由交易。
他知道我平素在宫中闲得无聊,便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这是个好玩又不难办的差使,我也乐得接受。我派人在建业城外搭起了市集,再送信给各地的商人和下海寻宝的渔民,让他们带着东西来市集和魏军交易。效果比我料想中还好,一时间建业城外市集上人潮熙攘,买卖声不绝于耳。
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琐碎而热闹的场合,用来调剂下黯淡惯了的生活,也觉不错。每一日我都易装而出,坐在市集一角,泡一壶茶,看着他们讨价还价。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沐浴着阳光,我能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天,一辆马车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辆很显眼的马车,装饰豪华至极,车窗上垂下薄纱,车中人应是个女子。马车在市集中缓缓而行,遇到有货色稍微好点的摊档,便在一边停下。然后见车旁侍从走去,将摊上珠宝尽数买下。那样的出手阔绰,即使是一般的侯爵,也很难做到。
我有些好奇,拦住一个路过的魏军问那车中是何人。他告诉我说,那车上的是任城王妃。听说心情忧郁,来江东购物散心。
能这样出手阔绰,也应该是个王妃。但我隐约记得,任城只是魏国一个很不起眼的封地,任城王系出旁支,与魏帝曹睿的血缘隔了很远。这样的挥金如土,仍不太合情理。
这样想的时候,马车经过我身边。我不由站起来,努力想看清楚车中之人到底是何等人物。可是隔着那一层纱,我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轮廓,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倒是她发现我在看她了。马车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隔着那层纱,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过了一会,我见门帘微微掀开,她与一旁的侍从说了句什么话,那侍从便往我这边来了。
“请问,可是影夫人?”侍从走到我面前问。
我点点头。
“王妃命在下转告影夫人,王妃今晚在馆舍设宴招待影夫人,有劳影夫人大驾。”
“所为何事?”我不由疑惑问道。
“影夫人来了就知道了。”他是这样说。
入夜,我还是前往赴宴。
在专门辟作魏宾馆舍的那一片院落中,不是很费力我就找到了任城王妃所在的院子。那院门口的军士身姿较一般军士都要英武雄壮,院中屋舍也是灯火通明。
有打扮精致的侍女迎我入内。踏入房间那一刻,我只觉得炫目。屋内装饰豪华至极,白天从市集上购得的珠宝琳琅堆满了屋子。而在琳琅的珠宝后面,坐着任城王妃。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冰蓝色的绸缎衣服,身形有些消瘦。她是这样喜欢收购珠宝的女子,可全身上下竟没有缀什么饰物。黑发下的面容显得干净素雅。
“影夫人安好?”她微笑着说道。
语气竟如此熟悉,一刹那我有些失神。我开始隐隐觉得,这干净素雅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
她的话肯定了我的怀疑,她又说:“我在市场上一眼就认出影夫人,可是影夫人不认得我了。影夫人还是老样子,可我已老了。”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尽管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可那张脸仍干净、清秀得让人想起水中舒展开来的茉莉花。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鹿一样温顺的表情。
我终于想起来,我微微一笑,说:“素馨,你好。”
那一刻,二十年的光阴凝结成风,轻轻从身边掠过。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我们相互看了又看,心中都有许多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我说:“真没想到,你做了任城王妃。”
她说:“还要多谢你。”
“为什么要多谢我?”我问道。
“那一年,安排了……登儿以后,我本来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告诉我,我还年轻,生活还可以从新开始。后来我回到家乡,寻回家人。又过了不久,有个叫曹楷的来提亲。他家境不错,人也是个老实人,我就嫁了给他。没想到他还和皇帝有些血缘关系,后来便封了任城王。”
“你还过得不错?”
她只说:“他对我好。”
“那便好,”我欣慰地笑道,“子女也该成群了吧?”
这个问题一问,她脸上便多了几分痛楚。半天,她缓缓地说:“有一个女儿,远嫁了;前两年生了个儿子,没了。”
我不无痛楚地握紧了她的手,说:“节哀顺便。”
“不,”她惨淡地笑起来,摇着头说,“我的儿子,他并没有死。”
“那怎么说没了呢?”我奇怪地问。
她看看我,说:“皇帝没有儿子,不知为何看上了我家的儿子,就把他抱进宫中养去了。虽然他还活着,但我这辈子恐怕也很难见到他了。”
停了停她又说:“宫里来人接他的时候,我寻死觅活地不愿意。但丈夫对我说,皇帝要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拒绝的。后来宫里要弥补我似的,隔三差五给我家赏赐财物。我在任城想孩子,想得心里发痛。丈夫叫我随使者来江东散心。于是我来这里,我想把这些钱都花出去……这些卖孩子的钱。”
她语气凄楚,我的心也不由绞痛起来,我只能安慰道:“你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
“不了,”她惨笑着摇头,“我这辈子和儿子没有缘分了。以前登儿是这样,芳儿……也是这样。”
“芳儿?”我不无惊讶地问道,“你儿子的名字?”
“是的,”她看着我说,“我的儿子,叫曹芳。”
曹芳。我喟然良久,最终忍不住对她说:“你的儿子,将来要做皇帝的。”
“谁在乎呢?”她淡然说道。
一刹那我有些恍惚。这个女人出身青楼,这个女人曾经因为没有饭吃在街上问我乞讨。可是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吴的皇太子,另外一个将是魏的皇帝。
“登儿还好吗?”她又这样问我。
“他很好,现在很有作为。”我想了想又说,“他现在在武昌,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不了,”她毅然拒绝道,“还是不要见的好。”
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所言有些不切实际,不由又看了看她,说:
“登儿现在是吴的太子。”
“我知道的,”她说,“可是你不必和我提这一点。我是常想起登儿,我会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