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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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听着这些愚蠢不过的呼喝,心中的厌倦,又一点一点泛起来。
我冷冷看着刘备,慢慢开了口:“皇叔,您是个不凡的人……”
笑意慢慢浮上他的脸,他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您还很年轻的时候,‘仁义’的名声便远扬四海;您善于用人,手下的文武将相,皆有奇才且誓死效忠;您意志坚定,即使在乱世中沉浮,却一直不曾放弃过心底的理想;您命相富贵,从织席贩履之家到汗中王到今日九五之尊,也确是上天庇佑……”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期盼的眼神一直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然而我却停顿了下来。
“怎不继续说下去?快说。”他急切地催促。
我深深看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然而,您的仁义,您的识人,您的意志,您的命相,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衬托出另一个年青人长留青史的不世英名。那个人将率领远少于您的兵力,在江东的土地上将您完败。您和您所带领的济济良将,你们蜀汉二十万人的血,都只是他登场舞台的背景。从此,到您死去,您都将对这惨痛的失败耿耿于怀。”
笑意骤然在他脸上凝固,使他看起来滑稽非常。而下面那一群文武将相也睁圆了眼睛,愕然看着我。我平静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十分快意。
“你胡说!”从惊愕中醒来,他狂怒不已,拔出宝剑指向我,“朕现在就要杀了你!”
“我说过,您只能杀我,却无法使我折服。”我平静说道。
“你凭什么瞧不起朕!”他愤怒地吼道,须发乱舞,“朕难道会败给你们东吴的小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您为何不会败?您本来就不会打仗。”我看着他,竟嫣然一笑。
或许是怒到了极点,他竟也狂笑起来。收了剑又指着我说:“你说朕不会打仗,朕却偏要让你知道朕会打仗!朕现在不杀你,朕还要带你在军中,让你看看朕怎样击败你们东吴那群竖子!等到踏平了江东,朕再把你的头挂在建业的城楼上!”
“您放心,即使我最终还是要被杀,也一定要看到您败了再死。”我仍是平静说道。
他深深看我一眼,拂袖而出。百官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我仍是淡淡笑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去。然后安静地跟随着怒目圆睁的卫兵走出去。
该来的,怎样也躲不过。随他去好了。
第六章 六军缟素
悲伤,对有些人来说是消沉;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力量。
短短一月,我看着刘备带着这种悲伤,召集出二十万的军队。二十万人身着缟素,军容整肃,林立的刀戟折射着比太阳更明亮的光。
张飞的死对于蜀汉来说,并非决定性的损失。出征的军队中,依然良将济济。赵云、黄忠、黄权、吴班、冯习、张南……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和江东人才的捉襟见肘让这场战争在一开始看起来了无悬念。所以当刘备将我带至点将台上,颇为佶傲地让我看他的军容时,我能理解他的自得之情。只是将灭的萤火看不见日光的光华,他不知道,在这一场战争之后,这些人大多无法再次回到成都。这一仗,输掉了他的希望,也输掉蜀汉的希望。
出征前一晚,诸葛亮竟来看我。他平静地走进我的房间,十分从容地与我寒暄。我以为他会怨恨我,然而他平和的面容让我看到他的宽容。他的智慧足够让他看到,即使我不在这里,这场悲剧仍会发生。
他始终没和我讨论这场战争,反而无关紧要地和我聊起了周瑜和鲁肃生前的一些事。我们像两个交往多年的好友般回忆着所怀念的人们的一切,仿佛我们只是一条村的邻居,在谈论着我们所熟悉的人,却不去想明天的命运。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应该是不同意出征的,为何不反对呢?”
他深深看我一眼,慢道:“反对有用吗?”
我微笑无语,是的,反对没有用。
“等这场战争过去,或许蜀吴之间能迎来真正的和平吧。”他缓缓说道。
“你也认为吴蜀之间应当和?”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末了,我问:“可是丞相,当年主张不还荆州的人,一直是你……”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低下头,轻轻说道,“当年蜀那么弱,如果不玩些花招,又怎样存活到今天。所谓信义,不过是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对于这个政权的所有鄙夷之情瞬间烟消云散。是啊,这个乱世,没有谁会比谁更高尚。哪一个看起来平和雍容的政权背后,不是白骨累累。
“对不起。”我看着他,真切地说道。
他看我一眼,讶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我在皇叔面前中伤你……”
“你做得很聪明。换了我,也会这样。”他淡笑道。
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然后说:“然而我始终认为,你比刘备更像一个君王。”
他低头,沉默不语。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梳理得整齐漂亮的发间,竟有了几丝苍白。他才四十出头,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白发?
门外响起悉索的脚步声。我转过头,看见刘禅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太子有话要和影夫人说?”诸葛亮这样问。
他点点头,诸葛亮便起身告退。
他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坐在我对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始终看着我。
“是想问关于孙娘娘的事么?”我微笑道。
他点点头,然后说:“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
“她很好。”如果健康地活着便是“好”的标准的话,孙尚香确实过得很好。
他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小声说:“她还会回来么?”
我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并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你现在有父亲,有吴娘娘,有丞相,为什么还要思念她呢?”
“我只想她在这里。”他坚持着说。
“你难道不怀念你的亲生母亲?”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做错事般小声说:“亲娘的记忆,我一点都没有了。我只是记得孙娘娘。”
我叹口气。看着眼前这穿戴华美却神情悲伤的少年。我明明是对蜀心存偏见,这种偏见却丝毫没有延及到他身上。这一刻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他,想要他快乐,想从他身上看见一个明亮从容的影子。于是我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轻道:“如果她不会回来呢?”
“那我就去找她!我一个人去江东找她,然后和她在一起!”他急急说道。
“傻瓜,”我笑起来,“你父亲怎么办?丞相怎么办?蜀怎么办?”
他不说话,只是怔怔看着我。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不动,很久,然后眼泪慢慢从眼里流出来。
“不要哭!”我重重地对他说,“只是离别,你不应当哭!”
他就真的乖乖地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止住了哭泣。一双漂亮的眼睛仍呆呆地看着我,里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我叹口气,又摸了摸他的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皇帝。那个时候你会面对更多无奈而残酷的离别。如果离别会让你掉眼泪,那你将是个泪流成河的皇帝。”
他惨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从未想过那一天。”
“可那一天总会到来的,而且或许很快就会到来。那个时候,你应当坚强,应当英明而睿智,应当明辩敌友。你的父亲给你留下了足够的资本,那个时候,你可以做一个诚信、大度、平和的帝王。”
“倘若我做不到呢?”他呆问道。
“那么,信任你身边能做到的人。他们能够帮助你。你要知道,所有国家的动荡都先来自内部的猜忌。”
他点点头,说:“丞相也常这样说。——可是,除了把一切交给丞相,我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有一天丞相不在了,我又该如何呢?他们都说我不够聪明,如果天意不在我这里,我又应当做什么呢?”
能问出这样问题的人,不是不够聪明,是聪明得过度了。我叹口气,看看他稚气而迷茫的脸,再一次摸摸他的发,说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对我说过的、让我记忆犹新的话:“人生譬如朝露,有些事情无法做到,不如及时行乐。”
八月,蜀军行至巴郡。而孙权请和的使者已在那里等待,同时也带来了杀害张飞的范强及张达的人头。
倘若这时议和,对蜀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张飞被害一事既有台阶可下,而同意议和也会让蜀汉从此在战略上保持有利地位。
但悲伤和对战争过于乐观的估计冲昏了刘备的头。他将吴使逐回。继续率军水陆并进。
我还是第一次在军容如此盛大的军队里随军。从所在的山冈下往下看,举目皆是衣着缟素的军士,似是八月里突降的一场大雪,将江山皆尽染白。
我曾经以为,带一支庞大的军队,只需要准备多一些的粮草就行了。然而实际行起军来,才发现庞大的部队所包含的麻烦并不止是粮草,还包括了通讯、调度等一系列问题。也是因为调度的问题,这支军队走得很慢。也只有维持一个缓慢的行军速度,才能保持军队的有条不紊。我终于明白,淝水之战中,为何号称能够投鞭断流的符坚竟败于己方军队的混乱。
然而刘备毕竟不是符坚。在中速行军的状态下,这支大军保持了很好的阵型和有条不紊的调度。看见严整的军容,我也开始有一点点佩服他。即使是在江东,能做到这一点的将军也没有几个吧。
所以当他趾高气昂地召我至中军,让我在高处观看他的军队并说着自夸的话时,我第一次没有去驳他。扪心自问,他确是个不错的统帅——倘若不是和关羽一样,犯了自大的毛病的话,这场战争胜负并未可知。
然而将领的自大,固然出自自身性格的缺陷,却也是由于敌人故意的养成。正如当年荆州的关羽,倘若不是被陆议的韬光养晦所迷惑,也不会如此一败涂地。而刘备,从关羽的战败中看到愤怒,却并未看到那导致关羽战败的原因。于是渐渐走上和关羽一样的路。
这样想的时候,刘备疑惑地看看我沉思的脸,吩咐人将我带下去。
我被“安置”在军中的一间营房。所谓“安置”,其实和关押差不多。刘备很小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我,我的房中甚至没有设纸笔。虽然每天傍晚能在军中四处散散步,然而身后总是有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随。
对于这种狼狈的处境,我也只有无奈接受。
一天傍晚,我在军中“放风”,随意地走到了马房。那一匹匹雄壮的战马正整齐地列在马厩,接受军吏的梳洗。
我看见漂亮的马便觉很喜欢,于是走入马厩,打量那些战马。
这马厩只一个出口。看守我那两个人便没有跟进来,漫不经心地在门口徘徊。
“影夫人……”
我正走到一匹马面前,这时突然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唤我。
我惊讶回头,却并不见什么人在和我说话。隔着两三匹马的地方,有个小兵正背对着我在喂马。
“影夫人不要回头看我,”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确认了正是那个背对着我的小兵在说话,“恐防别人看见,请影夫人转过头去,我们就这样说话。”
于是我心领神会地回过头,装成很欣赏那匹马的样子,抚摩它的鬃毛。
“你想做什么?”我低声问道。
“我想要救影夫人出去。”
声音中却是很浓重的巴蜀口音,我好奇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这样说?”
“夫人不必怀疑,在下曾跟过宁老大一段时间。宁老大这次放话出来,要我们保夫人平安。既然如此,纵在下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宁老大?可是甘宁?”我好奇问道。
“正是,军中有十余人都曾是宁老大旧部。都要誓死救夫人出去。”
这个不良中年,可真有本事。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王方!过来领粮草!”
马厩外有个人急急喊他。
“稍后便到!“他应了一声,又低低地说:“我有事先去了。夫人先回去吧。以后没事便往这里来,我们在这里互通消息。夫人放心,一定要让夫人平安离开蜀营。”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你们跟随甘将军,也是他在巴蜀时的事了吧?这么多年过去,既身在蜀军,为何还要听从他号令?”
“夫人不知,在下年少时贫贱微小,那一日路过宁老大的船,见宁老大正在吃江东千里运来的莼菜鲤鱼羹。在下从未尝过莼菜,便驻足多看了两眼。宁老大不嫌在下鄙陋,竟邀在下进席共食。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终生难忘。”
我讶然回头,看见他的身影正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格外令人难忘。
谁言蜀人无义?我在心中低叹道。
第七章 一个人的舞台
十月,大军开至巫县。
过了巫县,便属于吴的地界。我在蜀军中尽情呼吸着属于东吴的空气。这一场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