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系列-魂衣-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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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还是个处女对不对?”笑声越来越响,近于失态,“十九岁的处女,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张之也那么冲动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前装君子,也真不容易。就冲这个,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头,想起海蓝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张之也面前,而他扬长而去。
现在,她真的有点懂得阿陶的话了,张之也的拒绝,未尝不是一种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与她同样强烈的痛与自责。
“之也他,现在过得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继续不顾一切地狂笑着,笑出眼泪,“他成了一个废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摆到他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了。刚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做爱,疯狂地做,可是后来就忽然不行了,怎么都不行,我用尽办法,求他,逗他,为他什么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也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现在只能永远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样,用手捂着嘴,惊恐地望向门口。
小宛回头,看到雨中站着黑衣黑伞的赵嬷嬷,花白的发辫,灰白的脸,像只鬼。
赵嬷嬷走进来,表情阴冷,声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连连后退,迟疑地问:“你是人是鬼?”
“我现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赵嬷嬷答,忽然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比薇薇恩刚才的歇斯底里更加张扬嘶哑,花白的辫发随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声,再也忍不住,夺门而逃。
小宛望着赵嬷嬷:“谁?您说谁死了?”
“村长,村长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长?什么村长?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
“你找到谁,谁就会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样子,和张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样,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赵嬷嬷步步逼近,阴恻恻地问:“说吧,什么时候轮到我?我不怕。”
“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呀?”小宛莫明其妙,“我可不认识什么村长,也没去找过他。”
“那个记者去过。”赵嬷嬷忽然尖叫起来,“他去调查我的底细。”
“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过那个村长,刚走,村长就死了。你找谁,谁就会死,我知道的。告诉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报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报仇?什么仇?”小宛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村长,是你的朋友?你怀疑他的死同之也有关?你要替他报仇?”
“我替他报仇?”赵嬷嬷忽然又一次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嘶哑,比哭还难听,笑着笑着,就真变成了哭。“我替他报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着醒着都想着要找他报仇,可是没本事。现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样,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兴,我高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赵嬷嬷的声音已经笑得哑了,发出磨刀般的声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么死的吗?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你知道?”小宛大惊,“你上次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是因为我怕,我怕我说出来,就没命了。太惨了,太惨了。那天太庙大烧衣,接着闹武斗,分成两派,互相开火,乱成一团,若梅英被胡伯那一伙抢了去,关起来,关在一个小楼里,楼很高,派人把守着,有武器,不许人上去,再后来,就出事儿了,她死得很惨,很惨。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楼上跳下来的,看着她摔成粉碎的,那样子太惨了,我怕极了,怕得发噩梦,所以才要离开北京,可是没想到……”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了呢?”
“因为我的仇已经报了,我不再在乎死,我只求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
“不会的。”小宛悲哀地看着赵嬷嬷,“梅英不会害你,她绝对不会害你。”
“她会,她当然会。我斗过她,打过她,她看着我,我抡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脸,那么美,她看着我……”
“赵嬷嬷,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梅英她,她不会害你的,因为……”小宛犹豫了再犹豫,然而最终,她决定还是让一切水落石出。
“因为,她是你妈妈。”
小楼里的秘密(1)
解放前,一个阴冷的冬夜。
空气硬而脆,钢蓝的天空仿佛汪着灯光的冰壳子。
若梅英将手中的襁褓丢在观音堂门前的台阶上,并没有留恋地再看一眼,也没有在包裹里留下任何纸条,甚至没有帮助婴儿拍一拍观音堂的大门。她已经决定抛弃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将她剜除,就不打算再为她做半点安排,也无需再顾虑她的生死。
何况也许不需要,婴儿虽小,哭声却大,呜哇呜哇响天震地,求生的欲望刺透了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无助,向世界追讨一个生存的机会——然而,如果她可以预知自己一生的坎坷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费力地争取了。
观音堂的门开了,嬷嬷走出来将她抱进去,说:“一个女孩子。”
她们用牛奶和稀粥养大了那个女孩子,把她送到北京去读书。
寄宿,不愿意她和她们走一样的路。
“每个做自梳女的女人,走过的都是一条辛酸路,没有谁是真正心甘情愿的。你虽然在观音堂长大,可是你的世界应该不止这么大,你要争口气,走出去。”
她们因此不许她叫她们妈妈,而只叫嬷嬷,给她取名叫赵自和,只等她翅膀一长出,就轰她飞走,不想羁縻了她。
她飞走了,在北京读书,革命,参加运动,做红卫兵小将,执起鞭子,抡圆了打在自己亲生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与母亲面对,当年被遗弃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呢。
多少年后,当她因为瞎子琴师胡伯的猝死而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当她含羞带愧地向水小宛倾诉自己的内疚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罪的女人,一个受罪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妈妈。
即使是那样泯灭人性的时代,即使那被批斗的女人那般狼狈憔悴,她还是看出了她非同凡响的美丽。
她被这美丽刺伤了。辗转难眠,对“革命”的意义忽然怀疑起来。
小小年纪,并不知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只觉得这样鞭挞一个美丽的女人是残忍的,非人性的。造反有理,可是造反无情。
她还太小,不能做到无情,于是唯有放弃了“造反”,报名上山下乡,去到广东一个极偏远的村庄。
去到那里,仍然是为了革命。
去到那里,仍然不明白革命。
她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是,她却被农民代表、一村之长给奸污了。
那是一个大年夜里,所有的同学都回家过年了,她留下,独自回忆着嬷嬷们的话——自和,你有名有姓,叫赵自和,你一旦长大,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要回观音堂。这里不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归宿,你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你的出身,你的过去,要争取做一个正常幸福的女人,自己去追求自己清和的生活。
然而她的天空注定没有清淡平和。
她在那个大年夜被侮辱了。泪与血埋葬了嬷嬷们的期望,让她最终背离了她们的祝福,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回到观音堂。
嬷嬷们替她洗着伤口,含泪说:“向他讨个说法,要他赔偿你。”
我要告她!
别,别告。告不赢的。对你没好处。要记着向他要好处。离开他。然后把这一切忘记。重新开始。
嬷嬷们齐力养大了这个可怜的女婴,她们是真心地不希望她走她们的老路,苦心孤诣,教会她两个字:忘记。
就好像忘记你被遗弃的命运,就好像忘记你孤儿的出身,就好像忘记这观音堂里的一切。只有忘记,才能开始新的生活。谁说观音堂出来的女孩子就只能自梳?你一定要替嬷嬷们争口气,走出去,永远别再回来,你会做到的,一定要做到。
于是,她走出去,回到山村,走到村长面前,说:我要离开你。不然,就告你。
村长保荐她去上大学,工农兵大学。
她就这样又回到了北京。
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以为一切噩运可以就此结束,以为过去真的可以一笔抹煞,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永远忘记……
然而,不可以。
也曾有过短暂的恋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是别人介绍的,就快要结婚了,然而体检报告出来,对方扭头便走,连一句询问都没兴趣——不论答案是什么,结果都一样。
赵自和已经破身,而且,终生不可能怀孕。
世界坍塌下来,天似乎从来就没有晴亮过。赵自和这次没有哭,她坐在剧团分配的小屋里,想了一天一夜。
细想回头,那一天,恰好是七月十三。
第二天,七月十四一早,她便悄悄地上了火车,远兜远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观音堂。
再回来的时候,一头秀发编成了两条长辫子,她说:我现在是自梳女了。
终身不嫁。
“若梅英是我妈妈?”赵嬷嬷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涕泪交流,被这惊人的消息给震呆了。
“妈妈。”她小心地,嗫嚅地叫。
从小到大,她没有叫过任何人妈妈,最亲近的称呼,是嬷嬷。小时候,她叫别人嬷嬷,老了,人家叫她嬷嬷。这是她的字典里与妈妈发音最接近的一个词了。
而现在,她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妈妈,她的妈妈,叫若梅英。
除了出生,她和妈妈只有一次对面,在文革中,在运动里,在批斗台上,她举起鞭子,打在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们之间距离最亲近的一次,她站着,妈妈跪着,承受着她的鞭挞——人世间最惨的事,莫过于此。
天也不容她!
赵嬷嬷整个地崩溃了,喉咙里几乎挣出血来:“妈,她是我妈妈,我见过她,还打过她,我打了我妈妈……”
她忽然对着四壁的衣裳磕起头来,疯狂地不停地磕着头,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你原谅我,你杀了我,我对不起你,妈,你出来,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水小宛都能见到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妈,你让我见见你。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做梦都没有梦到你,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妈,妈,你出来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小宛看着老泪纵横的赵嬷嬷,只觉心口一阵阵地绞痛。
这故事的残忍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还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那么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难怪张之也从广东回来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她真相,原来真相是这样恐怖凄惨,骇人听闻。世上有那么龌龊的人,有那么冷酷的事,是她所不愿意看到和听到的。她宁可做一只鸵鸟,将头藏在父母的怀里,不要接触到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赵嬷嬷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声音完全嘶哑,却还在撕心裂腑地惨叫着:“妈,妈,我知道你死得惨,你告诉我,墓在哪里?我去给你扫墓,去给你上香,去给你磕头,妈,你让我尽一点儿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泪,也跟着央求:“梅英,你出来吧。你的女儿在这里,我帮你找到她了,你来见见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彩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灵,不肯与女儿面对。
她不肯认回她的女儿,却不远千里赶去广东乡下替她手刃仇人——这辈子,她统共为女儿做过两件事:一是生下她;二是替她杀人。
生与死,岂非人世间最重大的事情?
赵嬷嬷抬起头,这一刻,她忽然好像变得很小,小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观音堂门前的婴儿,那么无助,那么凄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妈妈,都跟你说过什么?”
“她要我帮她找一句话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蓝酒店里的一幕来,浑身一震,“会计嬷嬷,你不是说知道关押梅英的那个小楼吗?带我去。”
“带你去?”赵嬷嬷吃力地重复着,眼神涣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异光闪烁,“只要回到事发现场,我就可以看到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