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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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
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车子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
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这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
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
陡然记得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
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彷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
隐约人声令她神智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
是在唤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
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
念卿见她醒来,欣喜不已,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猛地瑟缩,挣扎喘息道,“别过来……”
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强行将她带出病房。
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
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他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阖,“他一切都好么?”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
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
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
念卿缓缓将口罩带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床沿上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
念卿抬起眼来,望了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
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情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她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他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
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
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
念卿起身将床头水杯递给她,俯身欲扶她坐起。
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她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念卿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风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床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了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宿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谋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干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床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浪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性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强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情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他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床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阖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
病床上的胡梦蝶却梦呓般喃喃开口,闭了眼,微笑恬然,“我八岁,他九岁那年,他对他父亲说,长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骂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后也从没叫过……少年戏言,他是早已不记得了,我也在徐家过了这么些年,原以为全都忘了,这冤家偏偏又回来,瞧着他,我真是欢喜……”
【卷四】萧萧落木 滚滚逝水
第廿八记(上)
北平城中第一支桃花绽开的时候,这场战事的硝烟痕迹也平息在一派升平景象里。
在霍佟联军的威势之下,北方各地散溃军阀纷纷弃战归附,宣布服从新内阁,拥戴新任总理与政府。溃逃西北的佟孝锡残部在榆林一带撞入包围,被迫向佟岑勋投降。蔓延四下的战火再一次被扑熄,古老的北平城又免去一次战火浩劫。
对于黎民而言,这是唯一值得额手相庆之事。
新内阁的上台与北方名义上的统一,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又一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颠覆。那些名义上宣布了归附的军阀,依然保有独立武装,照样在一方土地上总揽军政大权,横行无忌,俨然土皇帝一般。就算是那佟孝锡,也只被安了个不轻不重的罪责,撤去一应职务,押回东北软禁了事。
见惯更替起落的老皇城,与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对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澜不惊。
总理府又换了新主人,墙还是那墙,瓦也还是那瓦,只不同的是,新任总理夫人将门前的石狮子打了去,重砌了一个西式喷泉。总理府对面的大宅原是一处前清王府,后来被傅家占去,而今傅家倒台,这富丽奢华的王府又住进了霍仲亨夫妇。
春日黄昏,薄云低絮,三两只倦鸟归巢。
风动垂帘,夕阳将碧瓦阑干染遍。
西厅里早早亮起灯来,将庭中一树碧桃照得影影绰绰,池中锦鲤翻波,搅起水声泠泠。
金丝楠木圆桌铺上雪白亚麻桌布,外头依次传菜,两名仆妇利落地将满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道一声“夫人请用”,便悄无声垂手退出门外。巨大的圆桌旁,念卿独自一人端坐,面对着象牙箸、净瓷碗、描金杯,和空荡荡的花厅华堂。
仲亨与子谦父子俩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过是少了两个人,却格外的冷清下来,仿佛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镂花小银勺有一下无一下搅着白玉豆腐羹,纵是出自妙厨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无味。
霍家大宅远在城南,算来他们也该到了。
今晚的霍家自是热闹。
念卿静静低了头,小勺滑过碗沿的轻微声响入耳异常清晰。
临到出门前,他仍同她争执,竭力想要说服她一同回去霍家,随他正大光明登门,让那些拒不承认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着,看清楚谁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
她却不肯,宁愿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去那高门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么?”他无可奈何地问她。
“不怕什么,我不乐意罢了,你别勉强我。”她这样答。
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争执,沉着脸掉头而去。
纵是万般不悦,他也会依她,绝不勉强她做任何不乐意的事。
子谦却不肯依,倔起来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直接闯进来劈面直问她是否还在记恨当年的事,记恨霍家对她的不认可,因而不肯与父亲一同回去。他挚诚坦荡,向她应承,族公们早已放下成见,绝不会与她为难。
真是个傻孩子。
她不肯回去的缘由又怎好对他明言。
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细细嚼。
外头却传来隐隐声响,旋即是那响亮熟悉的脚步声……只听得仆妇在厅门外错愕道;“夫人,督军回来了!”念卿怔怔搁下筷子,来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进来。
“怎么突然折回来,又有事么?”念卿诧异地站起身来,接过他的大衣。
“没事。”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袭玄锦长衫,飘然有林下风度。
“你不回家去?”念卿蹙眉看他。
霍仲亨径自坐下,将袖口随意一挽,一面叫仆妇拿碗筷来,一面漫不经心应她,“我这不是在家么,还要回哪里去。”
念卿一时静默,也不再多问,亲手盛好汤递给他。
他给她挟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