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利安-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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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山脉要花一夜,外加半天,”领事说,“如果风向对的话。”
“那……穿越山脉要多长时间?”霍伊特神父问。
“一天不到。”领事说。
“如果轨道吊车还能动的话。”卡萨德加上一句。
领事呷了一口热咖啡,做了个鬼脸。“希望它还能动。不然……”
“不然怎么样?拉米亚问。”
“不然,”卡萨德上校说着,走到敞开的窗户前,手贴在屁股后面,“我们将会被困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光阴冢有六百公里,离南部的城市则有一千公里。”
领事摇摇头。“不,”他说,“神殿的牧师,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支持朝圣的人,肯定会注意到我们走这条远路的。他们会确定我们走的所有路线的。”
布劳恩?拉米亚交叉双臂,皱紧眉头。“把我们当成什么……祭品吗?”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拿出了他的酒瓶:
“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呵,小镇,你的街道永远恬静;
再也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
告诉人你何以是这么寂寥①。”
布劳恩?拉米亚的手摸到外衣下,拿出一根切削用激光器,那东西跟她的懈差不多大小。她拿着它,对着诗人的脑袋,说道:“你这卑鄙的烂狗屎。要是你再敢说句话……我发誓……我会把你烧成一堆渣。”
突然变得非常的安静,仅仅传来隆隆的背景声——那是船只的呻吟声。领事走到马丁·塞利纳斯身边。卡萨德上校迈了两步,来到拉米亚身后。
诗人喝了一大口酒,嘲笑着黑发女人。他的嘴边湿漉漉的。“哦,建你的死亡飞船吧,”他低语道,“哦,建吧!”
拉米亚的苍白手指握着那束激光。领事侧身向塞利纳斯靠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象着鞭挞的光束熔化了自己的眼睛。卡萨德朝拉米亚靠过去,就像两米高的哆嗦影子。
“女士,”索尔·温特伯背靠远处的墙壁,坐在箱子上,他说道:“要不要我提醒你,这里还有一个小孩?”
拉米亚朝右边望去。温特伯从船的碗碟厨上抽出了一只深深的抽屉,把它放在床上,制成了一只摇篮。他刚给婴儿洗了个澡,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正好听到了诗人的朗诵。现在,他正温柔地把小孩放进软软的小窝中。
“抱歉,”布劳恩?拉米亚说,放下了小型激光器,“只是这家伙,太让我……生气了。”
温特伯点点头,微微摇动着抽屉。看来,风力运输船的轻柔摇晃,外加大轮子一刻不停的隆隆声,已经使小孩进入了梦乡。“我们都又累又紧张,”学者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找个过夜的房间,好好睡一觉。”
女人叹了口气,把武器重新别到皮带上。“我不会睡觉的,”她说,“这一切真是太……古怪了。”
其他人点头同意。马丁·塞利纳斯正坐在船尾窗下的宽阔窗台上。现在,他抬起腿,喝了口酒,然后对温特伯说:“老头,讲讲你的故事吧。”
“对啊,”霍伊特神父说。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就像死人一般,但是他那狂热的眼睛正在灼烧着。“跟我们讲吧。在我们抵达前,我们得听完故事,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温特伯挠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这故事很乏味,”他说,“我以前从没来过海伯利安。我的故事里没有跟怪物的对抗,没有英勇豪侠的义举。这只是一个没有笔记的人用他自己对史诗冒险的想法讲叙给一班学生的故事。”
“这样更好,”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需要催眠剂。”
索尔·温特伯叹了口气,扶了扶眼镜,点点头。他的胡须中夹杂着几丝黑色,但是绝大部分已经花白了。他把提灯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后走到房间中部的一张椅子边坐了下来。
领事熄灭了其他提灯,给想喝咖啡的人倒了点咖啡。索尔·温特伯的话慢条斯理,仔细精确地思量着措辞,不久之后,他那轻柔的抑扬顿挫掺进了风力运输船的绵软隆隆声,以及缓缓的高吟声。船继续向北移动。
学者的故事:
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尔·温特伯和妻子萨莱一直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儿的到来更将一切都变得至善臻美。
萨莱怀孕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索尔二十九岁。他们谁也没有考虑过接受鲍尔森理疗,因为他们俩都无力承担理疗费用,何况就算不接受这种护理,他们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妇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巴纳之域居民,从没离开过故星。巴纳是霸主最古老同时也最平淡无奇的成员之一。它加入了环网,不过它是否属于环网对索尔和萨莱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反正他们也负担不起频繁的远距传输旅行,再说他们也不怎么想去其他地方。索尔在奈藤黑塞尔学院任教,讲授历史和古典文学研究,并潜心研究伦理演变,最近刚庆祝了自己在该院任职的第十个年头。奈藤黑塞尔地方不大,学生人数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学术声望远播星外,吸引了环网各地的年轻学子。这些学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尔及其周遭的克罗佛社区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营造出的文明小岛。的确如此;这所学院和首府巴萨德之间的地表距离足有三千公里远,其间经过适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农耕。那一片玉米地连着大豆田连着玉米地连着麦田连着玉米地连着稻田连着玉米地,又平坦又单调,别指望中间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来打破这个局面,哪怕是一座山包都没有。激进诗人萨姆德?布列维曾在奈藤黑塞尔学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侬高叛乱爆发之后遭到解雇,就在他远距传输前往复兴之矢时,他告诉朋友,位于巴纳之域南新泽的克罗佛县组成了天下第八大荒凉地带,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个疙瘩。
温特伯夫妇却喜欢这个地方。克罗佛,一个两万五千人口的城镇,很可能依照某个19世纪美国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宽阔,两旁的榆树和橡树的树冠连成悠长的拱顶(巴纳曾经是第二个太阳系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驱动的发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几百年的历史,那时候的种舰都是些庞然大物)。克罗佛的家舍也反映了从维多利亚早期到加拿大复兴各个时代的风格,不一而足,但它们看起来都是些白房子,远远矗立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
学院的风格则是属于乔治时代,椭圆形的公场外围绕着一圈红砖白柱的建筑物。索尔的办公室在普莱彻大厅三层,那是校园里最古老的建筑,冬日里能望见窗外光秃秃的枝条将公场格成复杂的几何形状。索尔喜欢这个地方粉笔尘和旧木的味道,自他来这里就读的第一天起,那种味道就从没改变过,每一天他爬楼梯上办公室的时候,都享受着脚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这是整整二十届奈藤黑塞尔学生遗留下的宝贵馈赠。
萨莱生于巴萨德与克罗佛之间的一个农场,在索尔获得博士学位的前一年获得了音乐理论博士学位。她一直是个活泼快乐的年轻女子,尽管按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她的外表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个性弥补了其中的缺陷,并在今后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这种魅力。萨莱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里昂大学深造过两年,但是她在那里思乡情切:那里的太阳总是突然就沉了,群峰连绵的山岗像一把锯齿纵横的镰刀把阳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见到自己家乡长达几小时的日落,巴纳巨大的恒星悬在地平线上像一个巨大的红气球拴在地表,而天空似乎凝固一般,逐渐冷寂下来直至傍晚降临。她怀念家乡无懈的平坦——她的房间在三楼,位于峻峭的山墙下,从那里望出去——一个小女孩的视线也可以穿越五十公里缀满稻穗的农田观赏到风暴的迫近,它像一块青黑色的窗帘,中心被闪电照得透亮。萨莱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第四章
她在调职到奈藤黑塞尔一周之后认识了索尔;又过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应允了。最初她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研究生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时候她还穿环网时装,研究后毁灭主义音乐理论,阅读《讣告与虚无》以及来自复兴之矢和鲸逖中心最为前卫的杂志,扮出一副老成模样,假装对生活厌倦,故意使用叛逆词句。在那场莫尔主任举办的优等生派对上,当那个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挚的历史系学生将什锦水果洒到她身上的时候,这些表象并没有让他敬而远之。而人们一听到索尔·温特伯的巴纳口音,看见他购自克罗佛乡绅商店的服饰和来时胳膊下不经意夹着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独》,立即就会打消初次见面时从他身上觉察出的犹太家世传承而来的异样感觉。
索尔对她是一见钟情。他凝视着那个笑声朗朗、面色红润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注意那昂贵的衣装和时尚的满州风情长指甲,它们仅仅是愈发凸显了她的人格,那魅力光芒四射,仿佛灯塔照亮了这名孤独的晚生。在遇见萨莱之前,索尔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洒在她衣服前襟,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结为连理,他的生命将永远不会完整。
在索尔的学院任职公告发布后一周,他们结婚了。他们选择去茂伊约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过远距传输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内他们租用了一个移动小岛,驾着它独自在赤道群岛的奇景间穿行。索尔永远不会忘记脑海里那些阳光普照、风声劲吹的日子,还有他将永远珍爱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萨莱晚间裸泳后上岸时,头顶中央的群星闪耀,胴体在小岛磷光闪烁的尾波中披钻挂金。
他们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后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尔记得当萨莱疼痛得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他怎样抱着她抚慰她。难产。最后,瑞秋?萨拉?温特伯于凌晨两点零一分在克罗佛县医疗中心奇迹般地降生了。
婴儿的降生像严肃的学术课题一样闯入了索尔原本唯己独妄的生活,也如巴纳数据网的音乐评论一般进入了萨莱的职业生涯,但是他俩都不介意。初为人父人母,生活总是混合着疲惫与欢乐。深夜还不到哺乳时间的时候,索尔会偷偷溜到保育室,检查下瑞秋的状况,站在那久久凝视这个婴孩。很多时候,他会遇见早已在那里的萨莱,于是他们手挽着手,看着孩子令人惊讶地趴在床上熟睡,屁屁露在外边,头埋进婴儿床头柔软的垫子。
』有为数不多的孩子不卖弄乖巧要讨别人喜欢,因而看起来更可爱,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还不到两标准岁的时候,模样和性格已经令人垂爱——她遗传了母亲的淡棕色头发、红润的脸颊、坦诚的微笑,还有他父亲棕色的大眼睛。朋友们都说这孩子综合了萨拉的敏感和索尔智慧的精华。一个朋友,学院中的儿童心理学家,曾经评论说五岁的瑞秋已经显示出一个真正的天才少年应具有的可贵品质:条理清晰、求知欲旺盛、对他人的移情、热情,以及强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尔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些来自旧地的古老文件,当研读至碧翠丝①对但丁?阿基利耶里世界观的影响之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篇文章吸引,它出自一名20或21世纪批评家的手笔:
她(碧翠丝)本人对他来说依然真实,依然是万物和美丽的化身。她的天性成为他的里程碑——梅尔维尔将会以超于常人的庄严,称之为格林威治标准……
索尔停下来查阅了格林威治标准的定义,然后继续读下去。批评家附了一则个人评论:
我深信,我们中的大部分,曾拥有像碧翠丝一样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们天生具有的善良与睿智,让我们在撒谎的时候为谎言羞愧得无地自容。
索尔关掉了显示器,注目着公场上方树枝格成的黑色几何图案。
瑞秋并非十全十美。五标准岁的时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个最喜欢的洋娃娃的头发,然后把自己的头发剪得比它们的还短。到七岁的时候,她坚决认为那些呆在镇上南边破旧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柜、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说服三个朋友陪同她一起,将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价值好几百马克的食物分发了出去。
十岁的时候,瑞秋经不住斯塔比?波考维茨的挑唆,试图爬上克罗佛最古老榆树的顶端。在她爬了四十米,还差五米就能到达树顶的时候,一根枝条断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尔当时正在讨论地球首次核裁军时代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