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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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元龙愕然问:“温阳?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个人吗?他收到的诗笺,怎么会在齐判官的家中?”
“对,而且,在事后我们走访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馆之中,找到了送出这些情诗的人,对方都表明,确实有一个客人叫温阳,待人体贴,温柔爱笑,还会做淫词艳曲——与性格冷淡的温阳,几乎迥异。”
“难道说……”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都起了一个念头,顿时都静默了,无法出声。
“不止如此。请诸位看,这张青松抚琴画,从纸张质地、绘画技法和意境来看,都和齐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样,而据我们所知,温阳原先悬挂在书房中的,倒确实是这样一幅图,只是,在温阳殉情前后,不见了。”
黄梓瑕又将另一幅画拿出来,说:“而这幅绣球蝴蝶,则是我们从温阳的房间内拿到的。他的家仆说,原先挂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图,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幅,而我们在他的家中,却未曾搜到所谓的青松图。”
“而齐判官家中,原先悬挂的,正是一幅绣球蝴蝶!”周子秦点头,说道:“所以我们有十足的把握,认定他们书房内的这两幅画,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静,常对青松的温阳书房内,被换上了一幅绣球蝴蝶,而书房中挂着月季、杜鹃的齐判官家中,怎么会挂上一幅迥异的青松图?”
周庠忙问:“那么,对调这两幅画,到底有何用意呢?”
“这用意,其实就在于一幅画。”黄梓瑕说着,将从温阳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给众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应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来渐觉苍白。今启封前日君之所赠胭脂,幽香弥远,粉红娇艳,如君案前绣球蝴蝶画……”
她放下这封信,轻叹道:“与傅辛阮交往的人,对于平时自己的踪迹十分留意,他在风化场所用的,一直都是别人的名字,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称呼对方为‘温郎’,在给自己姐妹写的心中,也一直提到‘温阳’,所以,这个所谓的‘温阳’,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行迹,在妓院中从不留下自己的只字片纸,与傅辛阮的交往,也极少书信,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传书——于是他拿过来,作为证据,放在温阳的身边,让温阳这个替死鬼因为这封信而坐实了与傅辛阮有过交往,同时也用这封信,诱导我们将他们中毒身亡作为‘殉情’处理,用以瞒天过海,遮掩耳目。”
范元龙顿时跳起来,结结巴巴问:“你……你的意思是,这个温阳,不是真的温阳……不,真的温阳,不是这个温阳?”
他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是众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在场所有人都呆在当场。
黄梓瑕点头,说道:“正是,信上的‘温阳’,还有傅辛阮遇见的‘温阳’,全都不是真正的温阳、温并济。而有一个人,他的名字与温阳正是一对,于是他经常便利用这个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厮混,所有将情书赠给他的人,都叫他‘温阳’——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叫齐腾,齐涵越,外号寒月公子。”
想着齐腾在人前那种温和从容的模样,众人都无法想象他在花街柳巷以另一个人厮混的模样,而范元龙则问:“杨公公,若照你这么说,齐判官公然冒充温阳的名号在花街柳巷厮混,那他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在这边,被别人发现吗?而万一被温阳撞见,岂不是更糟糕?”
黄梓瑕摇头,说道:“不,齐判官自然有万全之策,他选择冒充温阳,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对方名字与自己凑巧相对,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还有一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在妓馆与温阳相遇。”
周子秦悄悄说道:“崇古,可是温宅的下人说,他也偶尔会去烟花巷陌的……”
“他去的地方,与齐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黄梓瑕说着,从那叠妩媚诗笺之中,取出那一张蓝色方胜纹的诗笺,说道,“在这一堆诗笺之中,这是非常特别的一张,因为,它来自小倌馆,是好南风之人所去的地方。”
众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觉得这些事难以出口,只能面面相觑,无法出声。
“所以温阳与傅辛阮,是绝对不可能殉情的。因为,他对女人毫无兴趣。他在妻子死后,也从未想过要再续弦,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来——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与傅辛阮郎情妾意数年,又怎么可能给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于连傅辛阮这样无数人倾慕的女子,都将自己的一颗芳心送交与他呢?”黄梓瑕平静而缓慢地冷静分析着,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宦官,而不是一个十七岁的韶龄少女,“而齐判官知道,温阳曾用假冒的钟会手书,企图骗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别人或许不以为意,但他是惯于混迹章台的,自然了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温阳的名义厮混,又在急于摆脱傅辛阮之时,将真正的温阳拉了过来,作为替死鬼,替自己了结情债。而这个时候,他当然也要消除温阳身边所有足以泄露他秘密的东西,包括,当初那张假的钟会手书,以及小倌写过温阳的情诗。同时,他还千方百计地调换东西,企图造成温阳确实曾与傅辛阮交往颇深的假象。”
周庠听着,不由得痛心叹道:“李代桃僵,瞒天过海,这齐判官,真是心思颇深啊!幸好……”
幸好,他的女儿周紫燕没有嫁给这个人。众人在心里想。但转而又想,齐腾与傅辛阮交往数年,一直都好好的,这回痛下杀手,焉知不是为了攀上郡守府的高枝,迎娶郡守千金,为了永除后患?
“然而,将傅辛阮写给他的这封信拿来作为证物,有一个漏洞,即信上提到的,案前‘绣球蝴蝶’那幅画。所以,真正拥有这幅画的齐腾,只能想办法带着这幅画去温阳家——借口么,当然就是同一诗社的人过来祭奠之类的。温阳家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对字画自然不会关注,所以事后我去问的时候,他们就连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而齐腾将青松画偷换回来之后,发现自己书房中原本四幅的画缺了一幅,十分不协调,刚好青松画大小差不多,又是植物,于是挂上去暂时先放着——谁知,直到他死,还未准备好另一幅画,就此留下了痕迹。”黄梓瑕说着,又将两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在桌上,说,“为了制造温阳与傅辛阮亲密的迹象,齐腾还做了其他手脚。比如说,将温阳的手稿,偷了一部分,偷偷藏到傅辛阮的家中。比如说,一些日常手书。然而他偷窃时可能是太过慌乱了,将不该拿走的,也夹杂在了里面。比如左边这半部《金刚经》,是我们从温阳的家中找出来的,而右边这半部,则是从傅辛阮家中找出的,以证明他们二人确实日常有在交往。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温阳写这部《金刚经》,却是另有其用的。”
众人查看温阳手抄的这部《金刚经》的样子,沐善法师首先说道:“这几页佛经,页边距留出甚多,看起来,倒有点像是近年流行的蝴蝶装似的。”
“正是。温阳向来自衿书法,因此特意写的这一份《金刚经》,显然是要装订成册送人的,所以如何会将这份经书分了一半在别人手中呢?显然不合常理。”
周子秦看看公孙鸢和殷露衣,想要命人逮捕时,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问:“崇古,我有个疑问,还得你解答。”
黄梓瑕望向他,点了一下头。
“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冒充温阳的另有其人,他在杀死傅辛阮的时候,故意栽赃嫁祸给齐判官?”
二十灼眼芙蕖(一)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何解释傅辛阮信上的‘绣球蝴蝶’画,以及‘将庭前桂花盛囊送来’句呢?你可还记得,齐判官宅中的厅堂前,恰好就有一株桂花树。”黄梓瑕说到这里,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之前,节度府受邀去当铺购买物什时,曾有一个双鱼手镯,未曾记录便被被当铺送给了某人。而当时,正在齐腾担任节度府判官不久,他必定会到场——手下的人怎敢当着长官的面向当铺掌柜讨要手镯,又堂而皇之拿走呢?我想,能拿走的人,必定就是齐判官。”
提到双鱼手镯,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猛地一颤,有些如同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在胸口缓缓蔓延开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后的禹宣,而他也隔着灯光远远地看着她,那眼中,有极其模糊的东西,深远幽暗。
她慢慢地转过脸去,然后又抬手拿起桌案上的暗蓝色荷包,说:“齐腾是傅辛阮情郎的最大的证据,就在于,这个荷包。”
暗蓝色的旧荷包,在她的手中毫不起眼,甚至和周围那些精致的诗笺、画卷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荷包,我们从齐腾书房的废纸篓中拿到,当时里面空无一物。”说着,她举着荷包示意站在人群后的一个人,“汤升,你还记得当日你在双喜巷与你的姑姑汤珠娘见面的时候,她从包里取出的那个荷包吗?”
汤升一直站在人群最后,他身材瘦削,形容猥琐,压根儿也没人在意他,此时骤然被黄梓瑕点到,他在众人目光之下,顿时显得手足无措:“啊?这个……这个荷包?”
黄梓瑕点头:“当日你曾说,你的姑姑本想从包里取荷包给你,但又塞回去了,可有此事?”
“是啊,才拿了一半,就塞回去了,说什么:‘还是带到城里去打一对银簪子’吧,结果呢,人就死在半道上了,什么银簪子,压根儿也没见到!”汤升晦气地说着,仔细一打量她手里的荷包,又惊讶地“咦”了出来,说:“你手里的这个荷包……好像,就是她当时拿出一半的荷包嘛!”
黄梓瑕反问:“你确定?有没有看错?”
“没看错,绝对的!我当时还以为她给我好东西呢,所以死死地盯着看了,我看得很仔细,记得很牢靠!”
“好,所以这个出现在齐判官废纸篓中的荷包,正是傅辛阮身边仆妇汤珠娘死后,身边不见的那一个。”黄梓瑕说着,目光转向公孙鸢,“公孙大娘曾在傅辛阮死后,给汤珠娘塞钱,让她帮自己取走一个镯子,而齐判官当然也可以在官府搜查封闭傅宅的时候,让汤珠娘帮自己放一些东西进去,比如说,他从温阳那边悄悄拿来的手书。同时,因为汤珠娘是傅辛阮身边唯一的人,就算傅辛阮再深居简出,就算齐判官再谨慎小心,瞒得了别人,却绝对瞒不过汤珠娘。所以,齐判官为了隐藏行迹,设计遮人眼目的殉情案,第一个要收买的,就是汤珠娘的口风。汤珠娘收了齐判官的钱之后,收拾了东西要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但齐判官自然不会容许这样一个人存活于世,于是他自然选择了,在她回老家的路上,将她推下山崖,永绝后患!”
范元龙与齐腾平时交情不错,此时在无可辩驳的事实下,还是弱弱地插了一句:“杨公公,或许……汤珠娘是失足坠崖而死?或者是,遇上劫匪呢?”
“若是失足坠崖,她身上的荷包又如何会被齐判官丢弃在废纸篓?若是劫匪,为何验尸时她的包裹整整齐齐,只少了一个荷包?而且范公子别忘了,当时正是夔王爷在山道遇险那几日,西川军封锁了进出口,放进去的人寥寥无几,更严禁任何人骑马进入——而就在那一日,差不多汤珠娘坠崖的那个时刻,夔王身边的这位侍卫张二哥,却在山崖边也被一个骑马的人撞下了山崖!而当时连进山搜寻的西川军都大多是徒步,能骑马进入里面的人,我想,西川节度府判官,应该能是一个吧。”
范应锡脸色十分难看,赶紧先向夔王告罪,然后对站在他身后的张行英拱了拱手。
张行英忙还礼,不敢轻受。
“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何在杀害汤珠娘之时,一定要将这个荷包取走?后来我想到汤升说的一句话,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黄梓瑕看向汤升,“当时你姑姑把荷包塞回自己包袱里,说,‘还是我先带到汉州去,给你未过门的媳妇打一对银簪吧’,对不对?”
汤升点头:“没错,一字不差!”
“先‘带’到汉州去,‘打’一对银簪——齐判官给汤珠娘的,不是钱,而是银子。”黄梓瑕说着,指着这个荷包,“小小一个荷包,可能半贯钱都装不下,但因为是银子,所以就能塞下一两锭。齐判官要收买汤珠娘,自然需要不少钱,他日常在节度府中经手大小事务,自然能接触到库银,收买汤珠娘时携带几贯钱自然不方便,于是直接便给了汤珠娘银子。然而每锭银子上都会镌刻着来历,若他不收回,傅辛阮的仆妇尸身上出现一锭节度府的银子,说不定会引火烧身,所以他必定要追回,决不能遗漏在外。”
眼见证据确凿,齐腾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