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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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使她逃出监狱。
晓荷真害了怕。自从一出戏园的后台,他已经不会说话。他平日最不关心的人,象钱先生与小崔,忽然的出现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丢了脑袋呢?他开始认真的祷告玉皇大帝,吕祖,关夫子,与王母娘娘。他觉得这些位神仙必能保佑他,不至于教他受一刀之苦。坐在潮湿的小牢房里,他检讨自己的过去。他找不出自己的错误来。他低声的告诉玉皇大帝:“该送礼的,我没落过后;该应酬的,我永远用最好的烟酒茶饭;我没错待过人哪!对太太,对姨太太,我是好的丈夫;对女儿,我是好的父亲;对朋友,我最讲义气;末了,对日本人,我五体投地的崇拜,巴结;老天爷,怎么还这样对待我呢?”他诚恳的祷告,觉得十分冤枉。越祷告,他可是越心慌,因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势力最大,最有灵应。万一祷告错了,那才糟糕!
他怕死,怕受刑。他夜里只能打盹,而不能安睡。无论哪里有一点响动,他都吓一跳,以为是有人要绑出他去斩首。他死不得,他告诉自己,因为还没有在日本人手下得到个官职,死了未免太冤枉。
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烟瘾,而找不到烟吃。被捕后两三个钟头,他已支持不住了,鼻涕流下多长,连打哈欠都打不上来。他什么也顾不得想,而只搭拉着脑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们。招弟见了妈,哭出了声音。冠晓荷也落了泪。他故意的哼哼着,为是增加自己的身分:“所长!这简直是死里逃生啊!”他心中赶快的撰制一篇受难记,好逢人便讲,表示自己下过狱,不失为英雄好汉。高亦陀是被两个人抬出来的,他已瘾得象一团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个澡。洗完了澡,她一气吃了五六块点心。吃完,她摸着胸口,告诉高第:“得了,这回可把我管教得够瞧的!从此我不再唱戏,也不溜冰!好家伙,再招出一场是非来,我非死在狱里不可!”她要开始和高第学一学怎么织毛线帽子:“你教给我,姐!从此我再也不淘气了!”他把“姐”叫得挺亲热,好象真有点要改过自新似的。可是,没有过了一刻钟,她又坐不住了。“妈!咱们打八圈吧!我仿佛有一辈子没打过牌了!”
晓荷需要睡觉。“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觉,我准陪你打八圈。死里逃生,咱们得庆贺一下。所长,待会儿咱们弄几斤精致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没回答他们,气派极大的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香烟。把香烟吸完,她才开口:“哼!你们倒仿佛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们也会出得来,那才怪呢!我的腿,为你们,都跑细了,你们好象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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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晓荷赶快把话接下去。“要不是所长,我们至少也还得圈半个月!甭打我,只要再圈半个月,我准死无疑!下狱,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这几天的奔走托情说好话的劳苦与委屈都一总由晓荷身上取得赔偿。“平日,你招猫逗狗,偏向着小老婆子,到下了狱你才想起老太太来。你算哪道玩艺儿!”
“哟!”招弟忽然想起来:“桐芳呢?”
晓荷也要问,可是张开口又赶紧并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对不起,死啦!”“什么?”晓荷不困了。他动了心。
“死啦?”招弟也动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诉你,招弟,晓荷,桐芳这一死,咱们的日子就可以过得更整齐一点。你们可是得听我的,我一心秉正,起早睡晚,劳心淘神,都是为了你们。你们有我,听从我,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你们不听我的,好,随你们的便,你们有朝一日再死在狱里可别怨我!”
晓荷没听见这一套话。坐在椅子上,他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招弟也落了泪。
他们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儿来:“住声!我看谁敢再哭那个臭娘们!哭?她早就该死!我还告诉你们,谁也不准到外面去说,她是咱们家里的人!万幸,报纸上没提她的姓名;咱们自己可就别往头上揽狗屎!我已经报了案,说她拐走了金银首饰,偷跑了出去。你们听见没有?大家都得说一样的话,别你说东,他说西,打自己的嘴巴!”
晓荷慢慢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咽了许多眼泪,对大赤包说:“这不行!”他的声音发颤,可是很坚决。“不行?什么不行?”大赤包挺起身来问。
“她好歹是咱们家的人。无论怎说,我也得给她个好发送。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晓荷决定宣战。桐芳是他的姨太太,他不能随便的丢弃了她,象丢一个死猫或死狗那样。在这一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能替桐芳,他不能在她丧了命的时候反倒赖她拐款潜逃。死了不能再活,真的;但是他必须至少给她买口好棺材,相当体面的把她埋葬了。她与高第招弟都不同,假若她们姐妹不幸而死去一个,他,或者不至于象这么伤心;她们是女儿,即使不死,早晚也要出嫁;桐芳是姨太太,永远是他的,她死不得。再说,虽然他的白发是有一根,拔一根,可是他到底慢慢的老起来;他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另娶一房姨太太。那么,桐芳一死,他便永远要过着凄凉的日子——没有了知心的人,而且要老受大赤包的气!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他必须好好的发送发送她。他没有别的可以答报她,他只知道买好棺材,念上一两台经,给她穿上几件好衣服,是唯一的安慰他自己与亡魂的办法。假若连这点也作不到,他便没脸再活下去。
大赤包站起来,眼里打着闪,口中响了雷:“你要怎着呢?说!成心捣蛋哪?好!咱们捣捣看!”
冠晓荷决定迎战。他也立起来,也大声的喊:“我告诉你,这样对待桐芳不行!不行!打,骂,拚命,我今儿个都奉陪!你说吧!”
大赤包的手开始颤动。晓荷这分明是叛逆!她不能忍受!这次要容让了他,他会大胆再弄个野娘们来:“你敢跟我瞪眼哪,可以的!我混了心,瞎了眼,把你也救出来!死在狱里有多么干脆呢!”
“好,咒我,咒吧!”晓荷咬上了牙。“你咒不死我,我就给桐芳办丧事!谁也拦不住我!”
“我就拦得住你!”大赤包拍着胸口说。
“妈!”招弟看不过去了。“妈,桐芳已经死了,何必还忌恨她呢?”
“噢!你也向着她?你个吃里爬外的小妖精!在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是穿着行头教人家拿进去的,还在这儿充千金小姐呀?好体面!我知道,你们吃着我,喝着我,惹出祸来,得我救你们,可齐了心来气我!对,把我气死,气死,你们好胡反:那个老不要脸的好娶姨太太,你,小姐,好去乱搭姘头!你们好,我不是东西!”大赤包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打得不很疼,可是相当的响。
“好吧,不许我开口呀,我出去逛逛横是可以吧?”招弟忘了改过自新,想出去疯跑一天。说着,她便往外走。“你回来!”大赤包跺着脚。
“再见,爸!”招弟跑了出去。
见没有拦住招弟,大赤包的气更大了,转身对晓荷说:“你怎样?”
“我?我去找尸首!”
“你也配!她的尸首早就教野狗嚼完了!你去,去!只要你敢出去,我要再教你进这个门,我是兔子养的!”
这时节,亦陀在里间已一气吸了六七个烟泡儿。他本想忍一个盹儿,可是听外面吵得太凶了,只好勉强的走出来。一掀帘,他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因为晓荷夫妇隔着一张桌子对立着,眼睛都瞪圆,象两只决斗的公鸡似的,彼此对看着。亦陀把头伸在他们的中间,“老夫老妻的,有话慢慢的说!都坐下!怎么回事?”
大赤包坐下,泪忽然的流下来。她觉得委屈。好容易盼来盼去把桐芳盼死了,她以为从此就可以和晓荷相安无事,过太平日子了。哪知道晓荷竟自跟她瞪了眼,敢公然的背叛她,她没法不伤心。
晓荷还立着。他决定打战到底。他的眼中冒着火,使他自己都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怒气。
大赤包把事情对亦陀说明白。亦陀先把晓荷扶在一张椅子上坐好,而后笑着说:“所长的顾虑是对的!这件事绝对不可声张。咱们都掉下去,受了审问,幸而咱们没有破绽,又加上所长的奔走运动,所以能够平安的出来。别以为这是件小事!要是赶上‘点儿低’,咱们还许把脑袋耍掉了呢!桐芳与咱们不同,她为什么死在那里?没有人晓得!好家伙,万一日本人一定追究,而知道了她和咱们是一伙,咱们吃得消吃不消?算了吧,冠先生!死了的不能再活,咱们活着的可别再找死;我永远说实话!”
冠家夫妇全不出声了。沉默了半天,晓荷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干什么去?”亦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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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晓荷的怒气并没妨碍他找到帽子,怕脑袋受了风。
大赤包深深的叹了口气。亦陀想追出去,被她拦住。“不用管他,他没有多大胆子。他只是为故意的气我!”
亦陀喝了碗热茶,吃了几块点心,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所长!也许是我的迷信,我觉得事情不大对!”“怎么?”大赤包还有气,可是不便对亦陀发作,所以口气相当的柔和。
“凭咱们的地位,名誉,也下了两天狱,我看有点不大对!不大对!”他揣上手,眼往远处看着。
“怎么?”大赤包又问了声。
“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脸,功臣也保不住脑袋!”“嗯!有你这么一想!”
“我看哪,所长,赶快弄咱们的旅馆,赶快加紧的弄俩钱。有了底子,咱们就什么也不怕了。人家要咱们呢,咱们就照旧作官;人家不要咱们呢,咱们就专心去作生意。所长,看是也不是?”
大赤包点了点头。
“小崔太太打算扯咱们的烂污,那不行,我马上过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对!”
“办完这件事,我赶紧就认真的去筹备那个旅馆。希望一开春就能开张。开了张,生意绝不会很坏。烟,赌,娼,舞,集聚一堂,还是个创举!创举!生意好,咱们日进斗金,可就什么也不怕了!”
大赤包又点了点头。
“所长,好不好先支给我一点资本呢?假若手里方便的话。现在买什么都得现款,要不然的话,咱们满可以专凭两片子嘴皮就都置备齐全了。”
“要多少呢?”
亦陀假装了的想了想,才说:“总得先拿十万八万的吧?先别多给我,万一有个失闪,我对不起人!亲是亲,财是财!”“先拿八万吧?”大赤包信任高亦陀,但是也多少留了点神。她不能不给他钱,她不是摸摸屁股,咂咂手指头①的人。再说,亦陀是她的功臣。专以制造暗娼一项事业来说,他给她就弄来不止八万。对功臣不放心,显然不是作大事业,发大财的,道理与气派。可是,她也不敢一下子就交给他十万二十万。她须在大方之中还留个心眼。她给了他一张支票。亦陀把支票带好,奔了四号来。
孙七喝了酒,看明白了进来的是亦陀,他马上冒了火。他本是嘴强身子弱,敢拌嘴不敢打架的人;今天他可是要动手。他带了酒,他是大媒,而亦陀又是象个瘦小鸡子似的烟鬼,所以他不再考虑什么,而只想砸亦陀一顿拳头。
李四爷一把抓住了孙七,“等等,看他说什么!”亦陀向长顺与马老太太道了喜,而后凑过李四爷这边来,低声的对老人说:“都放心!一点事没有!我是你们的朋友。她,那个大娘们,”他向三号指了指,“才是你们的仇人。我不再吃她的饭,也犯不上再替她挨骂!这不是?”他掏出那个小本子来,“当着大家,看!”他三把两把将小本子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撕完,他对大家普遍的笑了笑。而后,他拿起一杯酒,一扬脖灌了下去:“长顺,恭贺白头到老!别再恨我,我不过给人家跑跑腿;坏心眼,我连一点也没有!请坐了,诸位!咱们再会!”说完,他扬着绿脸,摔着长袖口,大模大样的走出去。
他一直奔了前门去,在西交民巷兑了支票,然后到车站买了一张二等的天津车票。“在天津先玩几天,然后到南京去卖卖草药也好!在北平恐怕吃不住了!”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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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晓荷,都市的虫子,轻易不肯出城。从城内看城楼,他感到安全;反之,从城外看它,他便微微有些惧意,生怕那巨大的城门把他关在外边。他的土色是黑的,一看见城外的黄土,他便茫然若失。他的空气是暖的,臭的,带着香粉或油条味儿的;城外的清凉使他的感官与肺部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