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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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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对她时刻保持警惕,他也就尽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她闹翻,此人实在太危险;他宁可采取一种怀柔策略,把她稳住。但他又深知,千万不可过分,因为一旦某个小动作被她理解为钟爱的表示(她已到将他每一次打喷嚏都视为爱她的地步),那就会使她更加胆大妄为。
  有一次她写信给他说:“别把我的信烧了,别把它们撕了;那会伤害你的,因为我在信中表示的对你的爱,已经与你血肉相连,不可分离。但别给任何人看,把它们藏好,如同偷偷藏匿一个美人。”起初,看到贝蒂娜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读到“别给任何人看”,他不由为之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给别人看信的意思?贝蒂娜这里所用的祈使句“别给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给人看”的欲望。他已经可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写给她的那些信件,早晚会有其他的读者,想到此,他意识到自己已处于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说:从此以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被用来对付你。
  因此,他试图从慈爱与克制之间找一条中间道路:对她热得发烫的来信,他的回信总是既友好又有节制,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她使用表示亲呢的称呼du,他却始终报以公事公办的sie。如果他们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会像慈父一般邀请她上门作客,但会见时他也总是安排有其他人在场。
  那么,他们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威胁呢?
  一八〇九年,贝蒂娜写信给他:“我有一种永远爱你的强烈愿望。”请仔细读一读这句表面看去平庸无奇的话。比“爱”这个词更加重要的是“永远”和“愿望”两个词。
  我也不想再吊诸位的胃口了。他们之间受到威胁而岌岌可危的不是爱情,而是身后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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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〇年,他俩碰巧在特普利茨相遇,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她宣布她不久将要嫁给诗人阿契姆…冯…阿尔尼姆。她很可能宣布时有些尴尬,因为她不知道,歌德是否将她的结婚视为她对自己信誓旦旦的所谓爱情的背叛。她对男人的了解毕竟还不到家,因而没有猜到这消息会使歌德暗自高兴。
  贝蒂娜一离开,他就写信给魏玛的克莉斯蒂安娜,其中有喜不自胜的这样一句:“Mit Arnim ists wohl gewiss。 ”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在这封信中,他为贝蒂娜此刻“比以往更漂亮、更温柔”而高兴,我们可以猜想他为什么会有这一感觉:他知道,一旦她有了丈夫,那就能像挡箭牌一样化解掉她的滥情,这样,他就可以保持一种更加治然自得的心境观赏她的动人之处。
  为理解这一点,我们切不可忘记一个重要的事实:歌德从青春年少时期就沉溺女色,他遇到贝蒂娜时,已有四十年追逐女色的历史;这么多年来,他已形成一套勾引女色的机制,稍有冲动,机制就会运转。迄今为止,与贝蒂娜相处,他始终保持克制,当然困难极大。然而,当他发现“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日后可以不必这么谨慎了。
  那天傍晚,她又来到他房间,又一次做出一副孩子相。她以活泼逃喜的语调向他讲述某件轶事;歌德坐在扶手椅上,她则席地而坐。因为心境极佳,(“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他欠身拍了拍她的面颊,如同我们平常拍打一个孩子。但就在这时,孩子突然沉默不语,朝他抬起一双充满女人的渴望和要求的眼睛。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板上扶起。请不要忘记这个场景:他坐着,她面对他站着,窗外是黄昏落日。她凝视他的狠睛,他也凝视她的眼睛;勾引机制启动,他未作任何克制。他目不转睛看她的同时,用比平常稍轻的声调请她袒露酥胸。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他离座起身,替她解开胸前的衣扣。她仍凝视他的双目,落日的余晖与她面颊的红晕融汇,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窝。他把手放到她的胸口:“有人曾经摸过你的Ru房吗?”他问道。“没有。”她回答。“你碰我时,我觉得有点异样。”说话时,她仍注视着他的双眼。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两眼凝视对方,贪婪而长久地从这个胸部从未被人摸过的姑娘的目光深处,吸吮、品味着她的羞愧。
  以上大体是贝蒂娜本人对当时情景的描述,它很可能是不了了之,在他俩八成是修辞性而非色欲性的故事中,这也许是唯一涉及性亢奋的华彩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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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分手后,这一时刻的魔法效应在他俩身上又持续了很久。在这次会面以后的信中,歌德称她Allerliebste,即最亲爱的。但他并没有忘记面临的危险,也就是在这封信中,他说他正准备撰写回忆录《诗与真》,需要她的帮助: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谁也不能将他的青春召回。贝蒂娜曾在她身边生活过相当长时间,请她把老太太对她回忆的往事写出来寄给他!
  他难道不知道贝蒂娜本人希望出版一本关于歌德童年轶事的书吗?难道不知道她已经与出版商联系了吗?他当然知道!我可断定他请她帮忙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不让她本人出版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因为上次会面的魔力使她放松了戒备,又加上担心与阿尔尼姆结婚造成与歌德之间的隔阂,她同意了歌德的要求。他成功地将她收伏,宛如将一枚定时炸弹拆除了引信。
  不久,一八一一年九月,她来到魏玛;这一次与她年轻的丈夫同行,而且,她怀孕了。见到我们曾经惧怕的女人被解除了武装,不再给人以威胁,恐怕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了。不过,就贝蒂娜而言,尽管她已怀孕,尽管她已结婚,尽管她已没有可能写一部关于他的书,她却丝毫不认为自己被解除了武装,她丝毫没有放弃战斗的打算。请别误解我的意思:不是为爱情而战,是为不朽而战。
  歌德面对自己在人世间的地位,考虑身后不朽,是理所当然的。而像贝蒂娜这样不为人知的年轻女人,难道会这么早想到这个问题?是的,毫无疑问。一个人从童年时代起就开始考虑不朽。而且,贝蒂娜属于浪漫派一代,他们从第一眼看见光明时就开始被死亡困扰。诺瓦里斯①没有活到三十岁,够年轻的,然而,正是死亡给了他最大的灵感;死亡,犹如施弄魔法的女巫;死亡,转化为诗歌的精华。浪漫派具有超验的存在,他们超越他们自身,把手臂伸向遥远的未来,生命的尽头,然后再超越,一直达到生命之外的无生命境界。正如我已指出的,凡有死亡之处,定有不朽存在,它是死亡的伴侣;浪漫派谈论死亡时,正如贝蒂娜谈论歌德那样熟悉。
  从一八〇七至一八一一这几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八一〇年,她去维也纳访问了贝多芬,但没有宣布。突然间,她成为两位最为不朽的德国人的知交,一位漂亮的诗人,一位丑陋的作曲家,她与两人都调情取乐。这双重的不朽令她陶醉。那时候,歌德年事已高(那年头,六十岁的人已被认为是老人),早该寿终正寝;而贝多芬,虽说只有四十,实际却比歌德还早死五年。因此,贝蒂娜站在他俩之间,犹如两方乌黑墓碑间站着一位温柔的天使。歌德满口牙齿几乎一颗不剩,她毫不在意,这是何等的美妙。相反,他愈老就愈有吸引力。因为他愈接近死亡,他就愈接近不朽。唯有那死去的歌德才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将她引入名人殿里。他愈接近死亡,她就愈不愿意弃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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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命里注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尽管她已经结婚,而且怀孕,她竟然会更加我行我素地装成一个孩子。她大声谈笑,地板上,桌子上,镜台上,甚至吊灯上,哪儿都坐;她爬树,走路时蹦蹦跳跳;别人严肃地谈话,她要唱歌,而当别人唱歌时,她又一本正经起来;总之,她竭尽所能要与歌德单独在一起。可是,整整两个星期,她只成功过一次。按照她的说法,这一次的情况大致是这样:
  这天晚上,他们在他屋里凭窗而坐。她谈起灵魂,后又谈到星宿。此刻,歌德向窗外望去,手指一颗大星星让贝蒂娜看。但贝蒂娜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歌德递给她一副望远镜:“我们真幸运!那是木星!今年秋天它显得特别美!”贝蒂娜希望讨论恋人的星宿,而不是天文学家的星座,所以她虽然用望远镜看了一眼,却故意说望远镜的倍数还不够。歌德耐心地又去拿了一副倍数更大的望远镜,非让她再看一次,但她仍坚持说什么也看不见。这样,歌德只好同她讨论起木星,火星,其他行星,太阳,以及银河。他谈了好半天,等他说完,她起身告退,尽管此时没有任何睡意,这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上床睡觉了。几天后,她在艺术展览上发表了所有展品糟糕之极的看法,而克莉斯蒂安娜将她的眼镜打落在地。
  ① 诺瓦里斯(1772…1810),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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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三日这天,贝蒂娜眼镜摔碎,她觉得是一次大丢丑。起初,她的反应是非报这一箭之仇,向整个魏玛宣布她被一根疯香肠咬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她这样不依不饶将使她今后永远别再想见到歌德,而且将使她孜孜以求的不朽,化作一段小小的插曲而被人遗忘。于是,她让好心的阿尔尼姆给歌德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试着替她表示了歉意。但这封信始终没有收到回信。这对年轻人离开了魏玛。一一八一二年一月,他们又一次来这里,但歌德拒不接见。一八一六年,克莉斯蒂安娜去世。不久贝蒂娜又给歌德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充满了自责和歉意。然而歌德仍不作答。一八二一年,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十年以后,她又一次访问魏玛,并不邀自到踏进歌德的家门。这天晚上恰逢歌德会见宾朋,因此也没法把她堵在门外。但即使这样,他仍没有同她作片言只语的交谈。同年十二月,她又给他写信,依然没有回音。
  一八二三年,法兰克福市政议会决定为歌德竖一块纪念碑,并委托一位名叫劳契的雕塑家实施这项工程。贝蒂娜看见了纪念碑的模型,她很不喜欢;但她立刻意识到命运又将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决不能白白放过。尽管她并没有绘画的才能,她连夜动手,画出了她设计的雕像的草图:歌德呈坐姿,像一位古典式英雄;他手持一把七弦琴;一个姑娘代表普赛克,站在他两膝之间;他的头发像火焰一样。她把草图送交歌德,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歌德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样,终于在十三年以后(一八二四年的七月,他七十五岁,她三十九岁),他在家里接待了她,尽管他很倔,但他仍然同意一切都可以原谅,那一段不友好的沉默已成过去。
  我觉得,在故事的这一阶段,两位主人公显然对所面临的形势达成了清醒一致的谅解:他俩都知道对方的意图,也都知道对方心里同样一清二楚。通过这张草图,贝蒂娜第一次明确点穿了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要达到的目的:实现不朽。贝蒂娜没有挑明这个词,她只是轻轻地擦个边,就像我们弹一下绷紧的绳子,让它长久而无声地振动起来。歌德听见了。起初,他傻呵呵觉得受宠若惊,但渐渐地(把眼泪抹去以后),他开始把握贝蒂娜的话的真正的(并非都为捧场的)意义:她要他知道,昔日的游戏仍在继续;她并没有认输投降;而且她是为他缝制寿衣的最佳人选,他歌德将穿着她缝制的寿衣,展示在后人面前;没有人能制止她,他倔强地保持沉默则尤其不能制止她。他又想起他早先的那句老话:贝蒂娜很危险,最好是和颜悦色地监视她。
  贝蒂娜知道歌德知道。这可以从这年秋天他们的又一次会面中看出;在一封写给他侄子的信中,她这样描述他:在那次会见后不久,“歌德开始与我争吵,可是紧接着他又好言安抚我,以重新得到我的好感。”   难道我们还会误解他!他已经充分意识到,是她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恨自己把十三年的修炼付之东流。他于是同她吵架,仿佛要一口吐尽这些年来对她的积怨。但是,他很快又克制住自己:何必那么当真?何必要告诉她心中的想法?关键是坚持既定的策略,让她放松戒备、恢复平静,一刻也不放松对她的监视。
  贝蒂娜回忆说,在他们谈话过程中,歌德以各种不同藉口,至少六次离开房间,偷偷去饮酒,她从他的呼气中觉察到这一点。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问他为什么偷偷喝酒,他大为光火。
  我觉得贝蒂娜的行为比歌德的偷饮更有趣:她的举止不同于你我,我们也许只会饶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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