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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朽-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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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世后,平静的确降临。那是她灵魂中感到的平静,美极了;我想重复一遍: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随着时间推移,父亲的遗愿越来越清晰地从寂默中透出,宛如森林深处传来的猎号声。他的馈赠要告诉她什么呢?活得自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他自己从未敢这么做。为此,他给了女儿放胆去闯荡所需要的一切。
  自从结婚后,阿格尼丝便失去了一切独处的乐趣:工作时,她一天八小时与两个同事呆在一间屋里;回到家,那是四间一套的公寓,但是,没有一间屋属于她:一大间起居室,夫妻俩的卧室,布瑞吉特一间,还有保罗的小书房。每当她抱怨,保罗就说她可以把起居室看作是她的屋子,他答应(其诚意不可怀疑)他和布瑞吉特都不会去打扰她。可是,在这间摆放着一张餐桌、八把椅子,专供宴请宾朋的屋子里,她如何能感到踏实自在呢?
  也许现在该明白为什么那天早晨保罗离家之后她感到非常高兴,而且为什么她走过客厅时要轻手轻脚,以避免布瑞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喜欢那反复无常的电梯,因为它能使她有片刻的独处。她还盼着开车,因为汽车里没有人同她讲话,也没人看她。对,最重要的是没人看她。独处:甜蜜地摆脱一切目光。有一回,两个同事都歇病假,她独自在办公室干了两星期。她惊奇地发现一天下来竟轻松得多,此后她懂了,外人的目光是将她压至地面的重荷,是吸吮她力气的吻,是在她脸上镂刻皱纹的钢针。
  早晨醒来,她从新闻广播中得知,一名年轻妇女因实施麻醉不慎而死于极其简单的手术。三名医生受审,一个保护消费者协会已经建议将来一切手术都应录相,电影胶片永久保存。人人欢呼这一建议!我们每天都被成千上万的目光刺中,但这还不够:最后总有一道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跟我们上街,到树林里,看医生,上手术台,上床;关于我们生活的实照,直到最后一个细节,将被存档备用,随叫随到,供法庭调查,或供公众消遣。
  这些想法重新唤起她对瑞士的向往。实际上自父亲去世后她每年都要去两三次。保罗和布瑞吉特说到她这种情感保健方面的需要总带着宽容的微笑:她去清扫父亲坟上的落叶,在瑞士旅馆中,通过宽敞的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他们错了:即使那里没有她的情人,瑞士之行也是她深刻而系统的背叛他们的行为。瑞士:树顶鸟儿的歌。她梦想有一天能呆在那里永远不回来。好几次甚至已去看过出售或出租的公寓,甚至已想好给他们写的信,告诉女儿和丈夫尽管她仍旧爱他们,但她已决定独自生活,离开他们。不过,她恳求他们经常给她写信,因为她希望他们万事如意。这一点是最难表达、最难解释的:她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即使她毫无看他们或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愿望。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梦想。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怎么会放弃幸福的婚姻呢?可是,远处传来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打破她婚后生活的平静:这是独处的声音。她双目紧闭,聆听来自遥远的森林深处的猎号声。那些林中小路,她父亲正站在一条路上,微笑着,招呼她同行。 
 
7
 
  阿格尼丝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等保罗。他们的下一个节目是法国人所谓的diner en ville ②。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觉得有点累,于是她随便翻着一本厚杂志,休息一会儿。她没有精力去读文章,只是浏览图片,那一页页的彩照。杂志的中页报道了一次航空表演中发生的惨剧。一架飞机起火坠毁,冲进了观众席。那些照片很大,每一张占了一整页。照片上的人们惊恐万状,四下逃散,烧焦的衣服,灼伤的皮肤,从人体腾起的烈焰;阿格尼丝不由自主凝视着这些照片,想象那摄影师会有怎样的狂喜,日常的平庸景观使他意气消沉,但突然间,他看见了他的好运正随着这架吐火喷焰的飞机从天而降!
  又翻了几页,她看见裸浴海滩上一丝不挂的人,一条大字标题写着:这些照片不能收入白金汉宫的影集!下面有一篇短文,它的最后一句是“……摄影师就在那里。由于她有这些可怕的耳目,公主又一次发现自己位于舞台的中心。”摄影师就在那里。其实摄影师无处不在。摄影师藏在灌木丛中,摄影师伪装成跛足乞丐。到处都肩窥视的眼睛。到处都有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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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洛尼丝回想起小时候总感到困惑的一个想法,那就是上帝能看见她,而且一直在看着她,也许,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的一种快感,一种当人们感到自己被监视,躲也躲不掉,包括在最最隐密的时刻也不例外,监视的目光让你不得安生时所感受到的奇特的欢愉。她的母亲相信这一说法,她对她说:“上帝在看着你。”这是要她别撒谎、别啃指甲、别挖鼻孔时才这么说的。但这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恰恰是在这些时刻,当她沉溺于这些坏习惯,或在触及她肉体的隐私的时候,阿格尼丝就会想起上帝,并且按照他的旨意行事。
  她想到了女王的妹妹,认识到上帝的眼睛今天已由摄像机取代。一个人的窥视眼已由众人的眼睛取代,生活已变成一场宏大无比的狂欢,人人都参与其中。人人都可以看见一位英国公主在亚热带海滩上一丝不挂地欢度生日。摄像机表面上似乎只钟情于名流,可是,只要一架喷气式飞机在你身边坠毁,你的衬衫着火,那么,转瞬之间你也就名杨天下,被拉入这场普天同庆的狂欢,这种狂欢并不给人们欢乐,它只是向大家发出严正警告,警告他们无处藏身,每个人都受到别人的钳制。
  一次,阿洛尼丝与一个男人在一家大饭店的门厅约会,她正想跟他亲吻,一个下下颏蓄着髭须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身穿牛仔伪,上身一件皮夹克,脖子上、肩膀上挎打五个袋包。他弓着腰,眯缝着眼打量手中的照相机。她连忙摆手遮脸,那男人却哈哈大笑,冒出一句不三不四的英语;他象跳蚤似地往后蹦了几下,咔嚓按下了快门。这本是一桩无意的插曲:饭店里正举行一次学术年会,他们雇了一个摄影师拍照,这样,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便可以订购各自的留影,作为纪念品。但是阿格尼丝却无法忍受世界上什么地方保存着某个文件,证明她曾与那男人在那里相会;于是她第二天又去饭店,买下了她的全部照片(她站在那男人身旁,伸出一只胳臂挡自己的面孔),她还追问底片的下落,可是,底片已存到摄影代理行,无法取回了。虽说这并不会给她造成真正的危险,但是她总摆脱不掉心中的焦虑,因为她生命中的这一秒针没有象其他的分分秒秒那样化入虚无,而是被拉拽出了时间的进程,日后万一碰上什么倒楣事,就会将它唤醒,它就会象没有掩埋踏实的尸体一样作祟。
  她换了一本杂志。这一本偏重政治和文化,里面既没有什么惨剧灾祸,也不登裸浴海滩与公主。杂志中尽是人脸,除了脸还是脸。即使是书后刊登的书评,每篇文章都附有被评作者的照片。许多作家鲜为人知,照片可成为了解他们的有用信息,但这里却登了五张共和国总统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呢?他下巴和鼻子的形状是人人都熟悉的。甚至是社论也发一张作者的小照片,刊在文章的上方,显然每星期都在同一位置。关于天文学的文章附有放大了的天文学家微笑的照片,甚至广告——打字机、家俱、胡萝卜的广告中也有人脸,而且是无数的人脸。她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她发现其中有九十二张照片是纯粹一张人脸的照片;四十一张为一张人脸加点别的什么;二十三张集体合影中又有九十张人脸;只有十一张照片中人处于较次要的位置或完全消失。加在一起,这杂志中共有二百二十三张人脸。
  保罗回到家里,阿格尼丝告诉他这个数字。
  “是啊,”他说,“人们对政治、对别人的利益越是冷淡,他们就越迷恋于自己的脸面。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主义。”
  “个性主义?当你极为痛苦时,一架照相机摄下你的照片,这又与个性主义有什么关系?相反,这正意味着个人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成了别人的财产。你知道,我记得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候,如果你想拍某人的照片,你得征得同意。即使我是个孩子,大人也会问我:小姑娘,我们能给你拍个照吗?可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再也不同了。照相机的权力压倒了所有别的权力,这使一切都改变了,一切的一切。”
  她又翻开杂志说:“如果你把两张不同人脸的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立刻能感觉到它俩的不同。可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张人脸摆在一起,你突然会觉得这些都是同一张脸的许多变形,而根本不曾存在过所谓的个体。”
  “阿格尼丝,”保罗说,声调陡然严肃起来,“你的脸跟谁也不同。”
  阿格尼丝没有留意保罗语调变得严肃,于是芜尔一笑。
  “谁跟你笑,我说真的。如果你爱一个人,你爱他的脸,那么他的这张脸与任何别人就都不一样。”
  “是的,你认识我是因为我的这张脸,你把我当作一张脸,而且你决不会以别的方式了解我。因此,你永远不会想到我的脸可能不是我自己。”
  保罗像一个老医生那样耐心地回答:“为什么你认为你的脸不是你呢?你这张脸的背后又是谁呢?”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个没有镜子的世界。你做梦看见你的脸,就把它想象成你的内在的外观。一天,当你四十岁时,别人第一次把一面镜子摆在你面前,想想你会多么害怕!你将看见一张陌生人的脸,你将清楚地懂得那原先无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脸不是你。”
  “阿格尼丝,”保罗从扶手椅中站起,他靠得很近,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爱意,从他的五官,看到了他的母亲。他很像她,正如他母亲很可能也像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又会像另一个人。阿格尼丝第一次见到保罗的母亲时,觉得她与他相像很不舒服。后来,保罗和阿格尼丝作爱,某种怨愤使她又想起这种相像,有几个瞬间,她仿佛觉得是一个老太婆压在她身上,肉欲使她的脸变了形。可是保罗早已忘记他像母亲,他坚信那是他自己的脸,决非别人所有。
  “我们的姓名,也纯属巧合,”她继续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姓产生于何时,不知道某个遥远的先祖如何得到它的。我们对自己的姓名根本不理解,不知道它的历史,但我们使用时却无比忠诚,我们与它化为一体,我们喜欢它。说来荒唐,我们竟会为它感到骄做,仿佛它是我们得到了某个灵感而想出的。脸和姓名一样。一定是在我童年行将结束之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久久地照镜子,结果终于相信所看到的确实是我自己。我这个时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但我知道,发现自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不过,当你站在镜子前,你会问自己:这是我吗?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与这认同呢?这张脸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时,一切都将崩塌。一切都将崩塌。”
  “什么将崩塌?你怎么啦,阿格尼丝?你最近是怎么啦?”
  她朝他一瞥,低头不语。他和他母亲简直像得不能再像了。而且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当年那老太婆的样子。
  他双臂抱住她,将她举起。她看着他,而这时他才发现她眼里尽是泪水。
  他把她紧紧搂住。她知道他爱她,但这一点突然使她很悲哀。她为他如此爱她而悲哀,她想大哭一场。
  “我们得换好衣服,该动身了。”他说。她缓缓地从他怀抱中脱身,向盥洗室奔去。
  ②法语:出去吃晚饭。 
 
8
 
  我写阿格尼丝,我尽力去想象她。我让她坐在桑那浴室的木凳上,在巴黎漫步,翻阅杂志,与丈夫谈话,但是,那个产生这一切的,一个女人朝游泳池边的救生员挥手的动作,却好像被我忘记了。阿格尼丝还会不会以这种姿势向别人招手呢?不会。虽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她一定多年没这样了。很久以前,她还年轻,一定会这样,那时候她一直这样招手。
  那时她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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