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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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眼儿又活泛起来。他跑到赵家,对乱作一团的男女老幼拍着胸脯说:“朱疤子跟我有些交情,只要你们舍得花钱,这事包在我身上!”赵家救人心切,二话没说就把八百块大洋交给他。另外又按惯例给了二十块大洋做酬金。有了捡来的二十块钱,耀祖心痒难耐,忍不住又要出去找牌友。也该着他倒霉,前脚出门,后脚大女婿就进了屋。这女婿也是个牌痞子,在牌桌上将钱输个精光还不撒手,跑到丈人家想碰碰运气弄两个钱再去扳本。耀祖的妻子天性愚钝。女婿上门说是给父亲看病,她忙说我刚见你爹背个包回来,不知是不是洋钱。大女婿跟着她到里屋开箱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益生堂 引 子(3)
八百块现大洋被他一块不剩地悉数卷走。
耀祖得知钱不翼而飞,一怒之下几乎把妻子打个半死,连朱疤子的面也不敢照了。朱疤子等了三天,感觉有诈,悄悄派了探子扮成货郎到赵家打听虚实。得知赵家早已将钱交给耀祖,便将耀祖请去,当着他的面做秀一样把票给撕了。可怜两个人质关了六七天,又饿又怕,已走不动路。被拖着经过汪耀祖面前时,苦苦哀求:“表叔,救救我们。”汪耀祖却已魂飞魄散,两腿筛糠一样哆嗦,早就没一句话了。
孩子母亲听到消息,一根麻绳了却性命,追随儿子去了。一门三条人命瞬息之间如灰飞烟灭。
赵家放话出来,血债必须血偿。耀祖躲进天主堂不敢露面。来自美国的传教士戴瑞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向他的上帝祷告:“主啊,宽恕他的罪孽吧。我们都将成为你的羔羊。”
耀祖十分欣赏戴瑞说的宽恕两字,他觉得自己本意是好的,八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上帝都能宽恕自己,赵家就没有理由不宽恕了。他尤其喜欢洋人胸前那个十字,想当然地赋予它十全十美的吉祥之意。于是,为了寻求灵魂的救赎,他悄悄信了洋教,皈依在上帝的门下成了异教徒。也许汪荣盛当年借住苏的天主教堂,就注定了他和上帝的这段善缘。可是帮他平息事端的依旧是万月朗,而不是上帝。他的铺子全部变换成银钱进了万月朗的口袋。
耀祖从此以洋教徒自诩,很多做派都和别人不大一样。母亲百合故世,他在门口贴一字条,上写:“是客不接。片纸不收。”百合娘家兄弟针锋相对,在他贴的字条旁边又贴一张,上写:“是客接待。是礼就收。”
按老规矩,人死三天要去报庙,通报冥界阎王,我家某某将要前来,还望阎罗大人手下通融,不要为难。耀宗为母亲操办的报庙仪式极为隆重。前是乐队,后是手提灯笼的亲戚家门,再后是敲着法器的道士,最后是身穿孝服,手执哀杖的子孙。耀祖尽管不以为然,但还是以长子身份抱了灵牌,耀宗抱的魂牌,另有家人打了引路幡。百合的娘家兄弟还坚持为百合安排了大堂祭,请来礼生和歌童讲经,唱颂歌。百合含辛茹苦、励志守节的养育之恩,有一部分是要以丧事的排场来昭示世人的。在诵经前的灭鸣仪式上,大锅里燃烧的白酒像磷火一样发出绿光。屋内气氛肃穆,鸦雀无声,只有诵经声和饮泣声,随着缥缈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异教徒汪耀祖,胸前的内衣里挂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也在守灵的人群中跪着,跟着歌童祷诵: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摇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洋人的上帝没能让耀祖逃脱死亡的命运。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也在成年之后相继死于非命,耀祖这支血脉从此断了香火。关于他们的夭亡,茅山城有许多说法。每一种版本都让人不寒而栗。它似乎向人昭示了报应的不可抗拒。
2
耀宗十九岁那年,在城南的迎恩门边儿开了自己的药铺益生堂。他自小秉性忠厚,性情与耀祖很有些不同。在药铺当学徒时,不多言不多语,最忙的是眼睛和脑子。药铺制药不允许外人在场,在没有决定授秘之前,连亲生儿子都不能接近。制药时门从里面反锁,窗户上还糊着厚厚的牛皮纸。耀宗只能在切药时悄悄熟记每种药名,到允准进铺子抓药时,再对着方子体会每一味药的疗效。
病家和医家都看出,耀宗虽未得一人真传,却能采众家之长,药品均是古法炮制,一根手指粗细的当归,经他的手切出来,用手一捻,如同一把折扇,玲珑别致。每逢端阳,益生堂都会在铺子里备上雄黄和香面送人。伏天酷暑难耐,益生堂的大门外总摆着二花、菊花、甘草汤,免费供路人饮用解渴。
这样开药铺的,在茅山不是益生堂一家。城西有仁和丰,城北有涵春堂,城东有广生德。鄂西北是个天然药材库,中草药品种在数百个以上。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七叶一枝花等等奇花异草,都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中觅到。开药铺的大都笃信行医即行善事,行善事即积阴德。于是乎药品加人品,行规加家规,使得中医中药在茅山成了一道涵盖历史、自然与人文的风景。像益生堂,天长日久,竟渐渐衍化成一个地名。张三问李四:“去哪儿了?”李四会答:“刚从益生堂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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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宗十七岁娶回汪姜氏,十九岁自立门户,三十三岁那年,添了最后一个孩子家廉。这时长子家礼已经虚岁十六,长女家慧十岁,次女家贞六岁,次子家义四岁。他成了一个有五个子女、一间药铺的令人艳羡的掌柜,实现了父亲汪荣盛为自己取名的初衷。
耀宗于三十六岁上辞世。弥留之际,三个儿子守在床前与父亲诀别。三岁的家廉站在家义身后,两手抱着他的腿,不敢上前。死亡临近的肃穆和惊栗,令他本能地感到恐惧。看到耀宗两眼的光已经散了,却迟迟不愿闭上,汪姜氏说:“你还有啥心愿没了,说出来,我们替你了了。”耀宗的魂魄已在红尘之外,口不能语,唯有一息尚悬,迟迟不肯离去。家礼试探着问:“伯,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走了,我这个当哥的,照顾不好两个兄弟?”耀宗动也不动,呆滞的眼睛成了两汪死水。家礼含泪问道:“伯,你是怕益生堂在我手上倒了号?”耀宗这回还是没动,家礼却发现有道光在他眼睛里微弱地一闪。家礼两手贴膝,弯腰垂首,哽咽道:“伯,你放心,益生堂的生意我一定会照你立的规矩做下去。”汪耀宗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眼睛终于闭上。
益生堂 引 子(4)
汪姜氏在家礼第一个孩子士云出生两个月以后去世。她是以奶奶的身份走的,走得很放心。家礼开始支撑门户,媳妇玉芝又是她自己相中的远近有名的贤淑姑娘。益生堂的将来一定会像耀宗期盼的那样,一代比一代更好。她完全可以在阎王爷那儿安心度日,不怕来世变猪变狗了。以后许多生死离合的变故,桩桩件件都是她和耀宗始料不及的。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益生堂倒号。六九年城市居民下放,家礼被迫离开县城,益生堂成为街道公产。到了落实政策,家礼从乡下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使得益生堂“破”璧归赵。几年后县城搞开发建设,益生堂拆除。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终于在看尽人世沧桑之后完结一生。随着墙倒梁倾,茅山城大街小巷风传开一个消息:益生堂拆房子,拆出好多金条,每根金条上都刻的有字。大家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汪家礼有如此深的道行,竟连一点口风没听他漏过。那些曾经在益生堂住过的大杂院居民,暗自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挖地三尺的远见。故事在人们的口头传递中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离奇。人们对益生堂淡忘的记忆,又再次从尘封中凸现出来,并且因为年代久远,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有人说,曾有老人看见,益生堂衰败后,每至月朗星稀之夜,必有一白衣女子,在宅外绕宅而泣,其声甚为凄婉。近前细听,却又人声皆无。此女子并非汪家夭亡之人。究其何人,谁都不甚了了。很多人联想起益生堂的兴衰沉浮,特别是汪耀宗三儿子、儿媳怪异的死亡,都生出一种寒栗之感,觉得汪家的遭际,有着一些微妙之处,似乎暗合着某种玄机。他们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迫切与好奇,想知道益生堂究竟挖出多少金条,这些金条在再次分配中又会演绎出怎样的悲欢离合。不管是妒忌也好,羡慕也罢,在他们心里潜藏着的某种模糊而强烈的臆断,需要得到证实。
茅山有首流传百年的歌谣,连小孩子都会唱。
龙山对瓜洲,
花溪向东流。
发财无三代,
做官不到头。
益生堂的房子拆得只剩了一些半截的砖墙和褐色的朽木,如同一本古旧的线装书,被撕得支离破碎。在周围完好的住房中间,显得那么零乱和空虚,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七旬老妪,混迹在一群如花的少女之中。冰山终于露出一角,那些关于金条的传言始终未得到任何证实。倒是有更多的人亲眼看见,益生堂昔日的少掌柜手上,有一张纸条,是民工拆房子时,在神龛背后发现的。已经发黄变脆的素笺纸上写着:
今日厅堂我为主,
来日厅堂主是谁?
祸兮福兮祸福倚,
失莫愁来得莫喜。
家礼证实这不是父亲的手迹。汪耀宗的字有不少人见过。益生堂原来的冲天招牌,就是他亲笔书写。人们猜测,益生堂的房子数易其主,如果不是汪耀宗,可能的范围就很大了。也许是前面几任房主所为,也许是建房时工匠的别出心裁。有很多相识的人前来索看这张禅语一般的纸条,看过后都啧啧称奇,心情比看见黄金还要复杂。
有天夜里,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走进家礼的梦里,用一种空洞、缥缈、近乎不真实的声音对他说:“我的东西在你手里。”家礼问:“你的啥东西?”那人说:“就是那张素笺。只是你得了它,却未必能够明白。”家礼说:“我咋不明白?我要不明白,就枉活这一世了。”那人就说:“你要真明白,就对我笑一笑作个证明。”家礼就在睡梦中绽开一个婴儿似的纯粹的微笑。那张陌生人的脸,好像二次曝光的照片,浮在家礼的笑容之上,渐渐模糊,终至于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梦里那人的模样一点也记不起来,像一团雾气捉摸不定,可是他的声音却历历在耳。家礼再次来到益生堂原址,站在一片废墟上,看着残损的瓦砾,像在梦里一样笑了。
益生堂 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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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一过,天就一天热似一天,知了不知疲倦地隐在树上嘶叫。因为一早有个病人叫门抓药,家礼今天起得比往常要早。孩子们都还在睡着。玉芝也起来了,在厨房把煤炉子捅开,准备熬绿豆稀饭。
益生堂的房子一进三重。一溜三间门面,坐北朝南。大门临街,进门是客厅。东西各置一条长凳。左手东厢房为药房,里面东、西、南三面墙都置放着柜台,北面为一药架。屋中间置放着一张账桌,算账的人面南而坐。账桌的右手桌面上搁放着一个木架,内装账册和贵重药品。药房顶上有一阁楼,存放着平常不大使用的物什。
拐出客厅下五步台阶向后进入堂屋,是全家人吃饭和接待内眷的地方。南墙有一神案,墙上悬挂着“天地君亲师位”的条幅。正中有一吃饭的方桌。逢到春节,东西两面墙经过清扫后,东墙挂四张山水条幅,一副对联。西墙挂以名家诗词为内容的书法条幅。
堂屋北面无墙。只有三道木门,中间对开门,两边侧开门。大小四个门扇上分别刻着暗八仙图案。除了冬天围炉烤火外,这几扇门是不用关的。出门就是天井,中间铺石板,四周嵌着圆润的鹅卵石,方方正正很是敞亮。天井东侧的偏厦就是制药的地方。安装有一座石碾子,碾药没有专人负责,家里只要具备劳动能力的人,都有责任承担这项劳动。挨着药碾子不远的,是一个四层的三角木架,一层层摆放着晾晒中药的药簸箕。茅山的药铺格局都是这样前店后坊。偏厦外有一宽宽的溃檐,供雨天行走。就是这个溃檐,多少年以后,有个看风水的见了,大惊。说溃檐好比是屋宅的手足,讲究个照应和对称。不可无横廊,也不可只有后廊,没有前廊。益生堂仅有一条单廊,就是个不好的兆头。
穿过后面的厨房有一个宽大的场院。西侧有一花坛,坛内分季节种着金银花、指甲花、鸡冠花、香草、含羞草、月季花、天竺葵。紧靠花坛的墙上,是一簇簇大红的蔷薇。每到五月,火红的蔷薇爬过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