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萍] 纤纤素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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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2期 … 科学家轶事
郁小萍
“太太,这是今天的信件,还有一个包裹,是从英格兰寄来的。”女佣恭敬地将一大叠信和一个用淡蓝色亚麻布缝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伦琴夫人手中。
伦琴夫人看见包裹上的落款“爱尔维拉·贝德里尼”,眉梢轻轻往上挑动了一下,显示出了心中存在的惊奇。
“啊,又是一个‘X’!可这个‘X’是我得到的了!”伦琴夫人愉悦而调皮地想。
自从丈夫发现了“X”射线,轰动了科学界以后,雪片般的信件从世界各地飞往这幢坐落在美因河畔的古老住宅。那些信里充满了多少热情的话哟!好多科学家都狂喜得像一个个疯子。
“尊敬的教授:
不管您自己是否愿意承认,X射线的发现,无可辩驳的,是新物理学开端的里程碑!……”
“……您的无与伦比的发现,将给人类带来连我们现在都很难完全估价的巨大的推动!……”
“福音!科学的福音!一个未知的然而令人无法否认的福音啊!
我亲爱的博士,我要用长满胡须的嘴狠狠吻您!然后像小孩那样抱住您的膝头畅畅快快哭一场。要知道,您发现了我从事同样的实验多年而没有发现的那神秘的射线啊……”
“伟大的校长先生:
我们已经于今晨成功地重复了您的实验,亲眼看到了那神秘的射线怎样作用于克鲁克斯管附近的荧光屏。那一瞬间,我们五个人——全体参加实验者——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至少一分钟!
噢,天呐!我们真想远隔千山万水拥抱您!亲爱的教授,现在我们都激动得写不下去了……请接受我们最良好的祝福吧!”
……
从丈夫家乡雷姆萨伊德来的信更加有趣,当地的父老怀着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把丈夫看成了神人:
尊敬的RontgenW.K.先生阁下:
我们听说您弄出一种厉害的“线”,而这种线是可以穿透一切乃至人的肉体的!上帝,这是真的吗?难道我们内心的一切就将比忏悔还更坦白一百倍地展露在我主面前?那么主还会不会饶恕我们?先生,您小时候是个多么精瘦的调皮蛋哟!转眼间您就这样厉害了!您知道我们多多少少是害怕这种线的吗?——不承认也不行,反正听说您随身带着这种线,只要摆弄一支小管子那线就会跑出来——那么,我们这种畏惧的心情反正也是掩盖不住的!……”
还有一些信是同丈夫讨论那射线的性质的,说的话她不懂。世界许多著名大学给丈夫发来的则是邀请他去讲学、任职的聘书。
而这包裹却是寄给她的。是谁寄的呢?——哦,爱尔维拉·贝德里尼。她是谁?为什么这样?——伦琴夫人反复将亲友都想遍了,还是猜不到谁寄来的包裹,寄的什么,为什么要寄。
是的,这也是一个“X”哩!
她怀着好奇,细心地拆开了这个淡蓝色的包裹。
啊!天呐!一件精美无比的柔黄色绣花女缎服,躺在那块淡蓝色的包裹皮上,就像一枚灿烂新鲜的朝阳躺在蔚蓝可爱的天空中。
伦琴夫人轻轻拿起衣服,小心地抖落开来。她看见这是一种给贵妇人参加宴会穿的礼裙,领口、袖口和裙裾上,都用橘黄色的丝线绣满雪钟花的图案。而从胸前一直到裙身,如藤蔓般摇曳生姿的,是用本色丝线绣的一串串番红花图案。绣花图案、颜色的变幻多姿,使这件礼裙显得既华贵雍容,又优雅飘逸。可是做裙服的人似乎还嫌自己下的功力不够,又在胸前并排儿缀上两朵用薄如蝉翼的湖蓝色绢纱做成的小花,于是整件衣服就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了,仿佛一对大大的碧蓝的眼睛正从一张金灿灿的笑脸上妩媚地望着人。
伦琴夫人轻轻地惊叹了一声。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伴侣,她一生中无精力也无财力去获得这样华贵的一件裙服。哦,真正的中国绸缎!真正的中国丝线!那样精致的做工!……
伦琴夫人曾经是一个漂亮而会打扮的姑娘,可是自从嫁给伦琴以后,她的眼睛就和丈夫一起注视起科学来。她跟着这位物理实验室的助教从维尔茨堡到了施特拉斯堡;6年后,跟着晋升为讲师的他到了霍恩海堡;4年又过去了,讲师升为教授,于是她又跟着教授去了吉森大学。往后的10年,还去了耶拿大学、乌得勒兹大学。
如今,当丈夫又回到当年做助教的地方,成了一校之长时,他并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继续埋头在他那间黑洞洞的实验室里,从一支小管子里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射线!
几十年来她一直和他分享着求索的苦与乐,今天她更为自己的丈夫骄傲。她是从整个灵魂上使自己的丈夫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相称的伴侣的,而不仅仅是从衣饰上。现在,在圣诞节临近的日子里,她也只是朴素地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蜜色河南绸衣服,但她从内心感到自己非常充实。
不过对于她那高大、丰满,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的身材来说,成箱成箱的衣服搬进家来尽她穿个够的诱惑也是有过的。就在那难忘的一天——1895年11月8日,丈夫发现了那神秘的X射线。世界得知这惊人的消息,震动了,狂喜了。德国最大的电器厂商也就令人讨厌地敲开了他们这幢古旧住宅的门,他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要出高价收买X射线的专利权。伦琴夫人记得丈夫当时阴沉地坐在那里,耐着性子听那位阔商人毫不掩饰地反来复去说着“钱、钱、钱”。当他好容易闭住那张肥阔的嘴时,丈夫马上正色对他说:
“我不能出售专利权。X射线并不是一种发明,过去它就一直存在,我只不过发现了它。它属于需要它的人民。”
可是在商人走后,她发现丈夫的脸色显得很沮丧。他久久地凝望她后,举起手贴在她的面颊上,愧疚地轻声说道:
“我让你受穷了,亲爱的。假如你不是跟着我……”
她记得自己当时动情地用手抚摩着那只贴着自己脸颊的,成天和试管打交道的丈夫的手,像轻轻朗诵诗句一般回答他:
“毕竟,金钱不是人生追求的目的!——我愿意跟着我亲爱的‘X’,而不愿意跟着那讨人厌的‘金钱’!”
丈夫是很喜欢她这句话的,他当时开心地笑了,伦琴夫人对他的愉悦十分理解。在丈夫的发现轰动世界后,举行过一次“X射线报告会”。会上,世界医学学会主席曾激动地说:“这个发现,对整个自然科学领域都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我提议:把X射线命名为‘伦琴射线’!”大厅里顿时响起震耳的欢呼声、掌声。可是伦琴庄重地谢绝了这个建议,他不愿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这射线,他认为就以不可知的“X”来命名更恰当些。但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他并不掩饰为自己的发现骄傲、自豪和无比喜悦的心情。他就是“X”,“X”就是他。伦琴夫人要“跟着亲爱的‘x’”的戏言,使他长期劳累的心那么愉悦,那么轻松。他的笑流泻了从心底感激她的心情
伦琴夫人抚玩着这件精美无比的衣裳,欣慰地回忆起自己和丈夫一起,在“对人类贡献还是攫取”这个问题上的同步同心。她为自己能给丈夫备经艰辛的心灵以深切的抚慰,为自己能终身伴随可爱的“X”而不是可憎的“金钱”而感到幸福。
但她又毕竟是一个女人哟!眼前这件华美而不妖冶,漂亮而不俗气的衣饰,撩拨起她无限的柔情。她仿佛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岁,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的心跳得快了。她用一双纤纤素手小心地提起这件衣服,放到身上比试。她从嵌在雕花大核桃木镜框内的镜子里头望了自己一眼,脸颊立刻就变得热潮潮的,心里萌动了一种渴望。她希望伦琴能看见她穿着这身衣服的模样。他一天尽在那黑漆漆的地狱一般的实验室里摆弄那只被他戏称为“我的克鲁克斯”的小管子,活像一个殉难的清教徒。那么当他回家后,她就要让他感觉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一个有着温暖和柔媚的爱的人间。
伦琴夫人微微笑了。一件闪着金灿灿光泽的缎子衣服衬着她绽开光灿灿笑容的脸,使一间小屋闪耀着一种温暖的色调。她还不知道,一双深沉的目光已经注视了她许久,包括她所企望的被这目光摄取的试新衣的镜头——那是伦琴,她的丈夫,一个正在世界科学界卷起惊喜的飓风的男子汉,正站立在她的屋外。
他有一张窄而高的额头,眉浓,眼小,鼻子略略呈鹰钩状,一把黑灰色的长胡十分引人注目。他的嘴唇薄而又经常习惯性地往下方抿紧,使他的脸带着一种沉思的神情。而那张嘴又似乎把许多话都紧紧咬住不愿意轻易释放出来,于是又给人一种忧郁的、略显焦虑的感觉。此刻,他那双在实验室里显得生机勃勃、睿智聪敏的眼睛带着松散下来的倦怠,凝定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是赶回来让她读一封从英格兰寄来的信的。那封寄到维尔茨堡大学“交伦琴教授亲收”的、字迹陌生的信:使他激动万分,他拆读之后就匆匆从实验室赶了回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也许一向粗疏大意的他,今年只能将这封信作为圣诞节的礼物赠给亲爱的妻子。但他相信,妻子得到这封信,会比得到一株最出色的银枞树更高兴。
伦琴想推门进去,却又止住了脚步。他看见她走到钢琴旁,揭开琴盖坐了下来,知道她是因为收到那件礼服而高兴得想唱歌了。他很想听她唱歌,而一段时间以来他已忙得顾不上这种享受了。
他一直在和阴极射线,和真空唧筒,和磷光……打交道,在被妻子戏称为“地狱”的闷热、漆黑的实验室里不知饥饱地干。一次次用真空唧筒从盖勒斯管里抽气、抽气……使气压降低、降低……于是,在阴极附近,那段“克鲁克斯的黑暗区”愈行扩大、扩大……
终于,黑暗区前一点光亮的气体,消失,消失……黑暗充溢全管,Cathoderay(阴级射线)产生了,它在对面的玻璃上表现为点点黄绿色的荧光。是的,人类是聪明的。他们变化着迎接阴极射线的玻璃的质量,用钠钙玻璃得到绿黄色的光,用铅玻璃得到蓝色的光……但是,伦琴的目标不能停留在这个上面。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虽然能给人类带来美,也带来实用的好处,但是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还要继续奋进,还要继续用真空唧筒抽气、抽气……使气压再低、再低……
“太阳下山,星星升起,
辽阔的牧场
伸展在温和的蓝光里。
我在暮色苍茫中,
不慌不忙,
踽踽独行,
走向我亲爱的人……”
妻子用柔和的女中音唱起了这首摇篮曲式的恬静的抒情曲。听着音乐那轻柔的旋律,看着妻子那双在琴键上滑动的纤细的手,伦琴仿佛走进了这个《黄昏的梦》,更走进了妻子的心灵。自从妻子最喜爱的诗人比尔包姆的这首诗被斯特劳斯谱成歌曲之后,每当她愉悦的时候,就要弹着钢琴轻轻唱起这首歌。于是,他也随着沉浸在愉悦的情绪之中。他对这好像也习惯了。可是,在他发现了那神秘射线以后的日子里,妻子的弹奏和歌唱具有了特殊的魅力。她那双洁白纤细的手,平时看去那么柔弱,弹琴时不仅无比灵巧自如,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使他通过悠扬的琴声和柔婉的歌声,进入一个只有他才能窥见的崇高境界……
善良的妻,因为有了你,我那间“地狱”般的实验室才好像永远都闪着温柔的星光。那些星光其实就是你深情的眼睛,于是,我能够抛开一切,不知疲倦地去使气压再低、再低、再低……让真空度再高、再高、再高……终于,当一遍又一遍用高压激发那根两头封闭、旁边有两个支管的玻璃管时,突然在二米远的地方,在那张铂氰化钡溶液洗过的纸屏风上,出现了那样明显的荧光!
假想终于被证实了!一周前,当他冲洗放在阴极射线放电管附近的黑纸密封的底片时,发现底片已经莫名其妙地走了光。立刻,他意识到这是有某种射线在起作用!他悄悄地,带着不可抑制的惊喜,给他这种未知的但他坚信必然存在的神秘的射线,起了一个名字:X。然后他反复地做着实验,试图再一次捕捉它,证实它。是的,他以加倍顽强,终于又把它“逼”了出来。它,X射线,悄无声息然而却不容置疑地产生了!那在屏风上星星点点闪烁的荧光,不正是妻子所咏唱的,在温和的蓝光中闪亮的星星么?他,伦琴,正是“在暮色苍茫中,不慌不忙,踽踽独行,走向亲爱的人……”
——那天,当他证实了X射线的存在时,他狂喜地奔回家,奔向自己亲爱的人,要她最先与自己分享成功的快乐……
可是——伦琴以一种怜惜的心情回忆到:她却一下子吓坏了。她那时正从洗澡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