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男] 邮差-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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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第10期 … 银河奖征文
王亚男
穆勒·沃顿先生对自己的新信箱相当满意。信箱是用坚实的橡木制成的,外面的投递口还加了防雨档板。最让穆勒引以为傲的是自己那别具匠心的设计:信箱是固定在房门上的,门后一个带转门的圆洞直通信箱的内部。如此一来,信箱的外面就省去了取信口,每天在房间里就能拿信,方便省力。为了信箱的颜色,穆勒和太太搞得很不开心,穆勒太太坚持信箱应该选用明黄或浅绿,而穆勒却固执己见地把它漆成了刺眼的大红。其实穆勒也有自己的苦衷:负责这个街区的邮差整日都醉醺醺地驾着他那漆已掉光、几近“裸体”的破雪佛莱轿车递送邮件,给穆勒投报时就隔着栅栏把报纸丢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有天上午穆勒取报时看到自己的那份《泰晤士报》变成了一团纸浆——那天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有了这个醒目别致的信箱,邮差应该不会再乱扔瞎丢了吧。
信箱昨天才刚刚钉好。早上穆勒先生正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刀切割自己那份煎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离开桌子走向房门,掀开转门,把手伸进信箱,一边还说:“今天早上还没看报呢,瞧我的杰作,够方便吧。我说什么来着,红色的信箱才够显眼,这次那醉鬼邮差会把报放在该放的地方了吧。”
穆勒把胳膊抽出来的时候,手中果然拿着一份报纸。他高兴地走回桌边,一边继续切煎蛋一边开始读那张报。头版的大标题是“战争爆发”,穆勒的餐刀停住了,他举起那份报对穆勒太太抱怨说:“我真受够了那邮差,今天他是把报放进信箱里了,可那是前天的!谁都知道科索沃战争是在前天爆发的,这标题我早就看过了。等我忙过了这段时间,非得找邮局讨个说法不可!”穆勒越说越激动,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一扬手,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流畅的弧线,飞进了墙边的杂物桶。
西敏司大教堂的铜钟刚刚敲过七下,尼尔斯就早早起床,吃过早饭,步行半个小时来到邮政局,把自己那驾邮政马车赶了出来。早有人在货架后面放好了沉甸甸的邮袋,尼尔斯看了一下,自己要送的邮件照例又比别人多,而且还尽是些包裹。这还不算,分给自己的这架马车破旧不堪,遮阳篷千疮百孔,车架吱吱呀呀叫个没完,缰绳磨得稀烂,辔头锈得连那匹十二岁的老杂种马都嫌弃——似乎邮政局里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作对。最让尼尔斯气愤的是自己竟然还得给死人送报——伦敦西区的琼斯先生一个月前去世了,由于他生前酷爱《泰晤士报》,因此琼斯太太要求邮政局把她订的报纸送到公墓里琼斯先生的坟前——她已在那儿立了一个信箱。邮政局找不出理由拒绝她,本来么,订户可以要求把报纸送往伦敦的任何地方,公墓自然也包括在内。于是这差事也被分派给尼尔斯,但实际上那公墓应该由另一个街区的邮差分管。尼尔斯并没太计较,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工作,迟早会有人赏识他的。
赶着马车,沿着市区最繁华的街道行进,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铜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已经响起,酒店里的伙计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把酒桶搬进酒窖;那些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的妇人们已开始光顾首饰店,她们身边照例陪着礼帽高耸、拿着檀木手杖的男人。坐在高高的马车上,看着路旁绅士们佩着缎带的礼帽、耀眼的怀表金链和妇人们臃肿肥硕的裙子、小巧玲珑的金丝眼镜,的确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头上是明媚的太阳,它总是不偏不倚地把光辉赐予每一个人。看到它,尼尔斯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连昨晚去邀索菲亚散步时她的父亲皮尔逊对自己那些令人难堪的奚落都在记忆里淡漠了。
尼尔斯微笑着,哼着歌把邮件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刚送完几件邮件他便催动马车早早向公墓驰来。到公墓要经过一片小小的松林,林中弥漫的馥郁香气总能让尼尔斯感到舒畅。尼尔斯想,这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马车就停在墓园大铁门前。尼尔斯从车上取下邮袋步入公墓,沿着多年未修葺的石板路,小心地向墓园西北角走去——琼斯家的经济条件只能允许他拥有这么一块阴暗冷僻的安息之地。一想到琼斯墓前的那个信箱,尼尔斯就觉得滑稽。信箱没装前门,就敞着肚子站在那儿,与其说报纸送给了琼斯先生,倒不如说是便宜了墓园里的清洁工,有一天尼尔斯就曾见到那工人守在琼斯墓前等着自己把那免费的报纸送来——神态还满悠闲的,仿佛那是理所当然。
离琼斯的墓还有五六十码的时候,尼尔斯远远地就看出今天与往日不同:琼斯的墓被一道石墙围了起来,留出的门口处站着两名个子高挑头戴铜盔的警察。发生案子了?是盗墓?那窃贼也太没眼力了,琼斯先生生前就够潦倒的了,死后又摊上这种事,真是地下也难瞑目呀。尼尔斯暗自想着来到了围墙门口,毕恭毕敬地向警察打听:“先生,这里发生什么案子了?”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警官扬着下巴打量了一下尼尔斯,阴阳怪气地说:“难道没有案子我们就没事做了吗?告诉你吧,这里面有‘幽灵之手’出没,如果你想饱眼福的话,请付三个金镑,不过我想那也许是你两周的薪水吧?哈哈……”两个警察对视着嬉笑起来,尼尔斯感到恶心。上周看到工人们把石块运进墓园,尼尔斯还以为是要维修那坑洼不平的小路呢。不过无论怎样,自己只管送报,其它一概和自己无关。他对警察说:“先生,您瞧,我是邮差,有人要我给琼斯先生送报,他就埋在那里面。”说着尼尔斯取出了邮政局编印的送邮清单。鹰钩鼻子接过清单,果真上面清楚地印着:“……西敏司教堂分会公墓二零六号——琼斯(已故)——《泰晤士报》一份……”下面盖着邮局鲜红的印章。鹰钩鼻子和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回过头来对尼尔斯说:“祝贺你,你省了三个英镑,又能看到惊世奇观,运气不错嘛!哈哈……”
尼尔斯不再理会他们,他大步走进围墙,发现里面已聚集了大约二十多人。他们显然是城里的达官显贵,要知道,一般的平头百姓是无论如何也付不出三个金镑的入门钱的。人们都或跪或蹲地隐蔽在杂草后面,和琼斯破败的坟墓保持着十几码的距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坟前的信箱。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的海军军官,他身上大红的制服和佩剑十分惹眼。面对这一切,尼尔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让这么多显贵跑到公墓来,还以为真的有什么“幽灵之手”之类的奇观,自己给公墓送报已经有两星期了,却从未听说过有这等怪事。
尼尔斯对绅士们的猎奇感到无聊,他拿出报纸向坟墓走去,那位海军军官却亲昵地喊住了他:“嗨,朋友,请您等一下!”从来没有上流社会成员这样和自己打过招呼,尼尔斯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那位军官高大俊朗,眉宇间却透出忧郁。他自我介绍说:“我叫休斯,皇家海军陆战队第21团少校。伙计,我想请您帮个忙,替我送张纸条在那个箱里。如果您愿意,我给您一镑作酬劳。”
尼尔斯有些惶惑,像这样一位军人居然也会被这种荒诞的谣言所蛊惑,真不可思议。他平静地说:“少校先生,如果您执意如此的话,我可以代劳。但您真的相信这种事吗?恐怕……”
“真的有幽灵,我已经看到两次了,每天上午十点整它都会出现,从信箱的后面把报纸取走,千真万确!”
“那报纸是清洁工人取走的。”
“以前是的,那工人早在一周之前就辞职不干了——他太害怕了,就是他第一个见到了‘幽灵之手’。您看,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三分了,再过一会儿您也会亲眼目睹的。”
少校掏出一张字条,连同三个金镑一起交给尼尔斯:“请把这些都放进信箱,酬金我一会儿付给您。”
“酬金就不必了,这并不费什么事。”
尼尔斯接过字条,上面写着:“琼斯先生,我是帝国皇家海军陆战队的少校休斯,后天我们要按计划出发去中国增援在那里作战的远征军。如果您真的有灵,请昭示我战事的结果将会如何。这三个金镑略表谢意。”给鬼魂送礼?真是有趣。尼尔斯不便再说什么,于是走到信箱跟前把字条、金镑和《泰晤士报》一起放了进去。做这些的时候,尼尔斯打量了那个信箱,依旧同往常一样,后档板完好无损。有人会把手从后面伸进来?绝不可能。这想必又是那些好事者的恶作剧,连墓地都成了他们表演的舞台。尼尔斯查看了墓的四周,泥地上没有留下脚印,杂草也没有踩踏过的痕迹,看来对方的手段还是够高明的。不论这是谁干的,对自己都无关紧要,只是可怜了那些受愚弄的人。尼尔斯这样想着,转身走向门口准备离开,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围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尼尔斯好奇地转回头,眼前的景象使他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得老大:一只粗大多毛的手穿过信箱后的档板伸进了信箱,摸索着把报纸、字条和金镑抓起,又穿过档板抽了回去!那手仿佛凭空伸出,不见身体,真的如同来自天国或是地府。尼尔斯的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恶作剧,人是不可能办到这些的!真的是幽灵!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夹在腋下的邮袋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中午的时候,穆勒接待了一位稀罕的来访者——波尔。波尔是位博物学家,住在伦敦郊外的小镇另一端,两人并不熟识。从心里讲,穆勒一点儿也不喜欢波尔,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或是别的什么,而是由于他的职业习惯。波尔对一切古旧的东西有种癫狂的嗜好,他常向别人不厌其烦地求购它们,所以一旦波尔同谁讲话,谁就会疑心他又看上了自己家的什么东西。除此以外,波尔对一般人弃用的东西还情有独钟,据说他曾在废品回收站发现过拿破仑的宣战书,但穆勒不相信这是真的。
波尔进来的时候,胳膊下夹着一个颇大的画夹。莫非这家伙又迷上了美术作品?穆勒暗自猜疑。出于待客的礼节,他还是客气地请波尔坐下,为他煮了咖啡。波尔把画夹放在餐桌上——穆勒很不喜欢这样,但他没表示异议。
“穆勒先生,很抱歉这么冒昧地打扰您,不过有件事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只好登门拜访。”波尔打开画夹,穆勒发现那里夹着一张报纸,那头条标题和揉皱的痕迹使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早上扔掉的那张。“今天上午我在回收站的故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据那里的工人回忆,那些废纸是从小镇北区第6街运来的。上午我向邮局查询,发现北区六街订阅《泰晤士报》的仅您一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珍贵的一份报纸,您却弃若敝屣呢?”
“珍贵?你别开玩笑了,不就是一份前天的报纸么,邮递员本该送今天的报纸给我。要知道我再也不想读科索沃战争爆发之类的东西,我要知道今天的股市行情!”一提起这件事儿,穆勒就大为光火。
“前天的?科索沃战争?”波尔愣了一会儿,随即就明白过来,“您是说这份报是邮递员投到信箱的?不会的,他投的报在您门前的台阶上,我已替您拿进来了。”波尔从画夹旁边的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穆勒,正是当天的报纸。“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看到标题‘战争爆发’您就认为说的是前天的科索沃战争。您一定没细看过这份报纸吧。要知道,这可是1840年6月3日的《泰晤士报》,上面说的‘战争’,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英国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
“当——”穆勒正给咖啡加糖的羹匙掉在了桌上。他手扶桌子俯身细看,在“战争爆发”大粗黑体标题的下面有一行副标题“为自由贸易之权利而战”。再看正文:“神圣无敌之大英帝国海军远征舰队于昨日炮击中国沿海城市——厦门和定海,初战告捷,重创清军。此役缘于中国政府剥夺大英帝国向中国出口罂粟之神授自由贸易之权利……”一点儿不错,报上记载的正是那场战争!穆勒看了报纸上顶端的日期:1840年6月3日。但纸质却引起了他的怀疑:报纸的印刷用纸虽然很薄,却洁白如新,丝毫没有泛黄,连油墨模糊的迹象也没有。而这些都是古旧书报的明显特征。
“这报纸根本不像是经历了一百五十多个春秋,倒像是刚从印刷机上出来似的。”穆勒不由得脱口而出。
“您说得没错,它就是刚从印刷厂出来的,您看这里,”波尔伸出右手食指按住纸面上的文字,用力一搓,油墨立刻散成了混沌状,波尔的指尖也沾上了油墨。“油墨都还没干透哩!”
“纸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