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 -吴启泰-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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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在佛堂里烧了香,当她得知刘文已经离开,便匆匆赶到书房来见光绪,当她看见吟 儿站在书桌边磨墨,满桌子都是光绪揉碎的废纸团,光绪面前还放着一张写了一半的诏书。 珍妃见此情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当即沉下脸,叫吟儿出去。吟儿一走,珍妃便埋怨光 绪,不该当着宫女的面写如此重要的密诏。
“她是你最贴心的宫女,而且你救过她… ”光绪虽然觉得珍妃说的有道理,但仍呐呐 地替自己辩解。
“那也不行,这可是关系到皇上的身家性命和国家朝廷的大事啊!”
“不碍事,她不识字。”光绪无奈地笑笑说。
“好了,先不说这些。”要是她不识字,荣庆当初也不会给她写诗了,珍妃苦笑笑,没 再跟光绪较真,问起刘文与光绪密谈的情况,“刘文怎么说?”
“现在看来,荣庆说的全是真的,没有半点不实之辞。我正打算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发 兵救驾。”光绪指着满桌的废纸说,“写来写去总觉得不得要领,想等你回来商量一下再 写。”
“您觉得他可靠吗?”光绪担心地问。
“此时此刻,能救驾的,还有别人吗?”光绪反问珍妃,同时将他前一阵子召见袁世凯 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认为袁世凯长期训练新军,思想比较开通,至少心里对新政是赞成的。
“那倒是。”珍妃无奈地点点头。她在心里将满朝握有兵权的大臣大致想了一遍,正如 光绪所说,这些人中除了袁世凯,几乎全都是慈禧的亲信,“既然这样,皇上就接着往下写 呀!”
“我不知道往下该写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我究竟要袁世凯做些什么!”
“天津阅兵,让他先下手为强,把荣禄抓起来。”珍妃毅然决然地说。
“好,就这么办,让他先下手为强。”光绪思索了一阵,连声说好地抓起笔,正准备落 笔,珍妃又叫住他。
“现在看来,光抓荣禄还不行。老佛爷只要一句话,各路人马还不是乖乖儿听她的。”
“你的意思是?……”光绪盯着珍妃,好像答案在她脸上。
“让袁世凯带兵包围颐和园!”
“这……”面对珍妃的毅然决然,光绪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半天没说话。他在心里 思忖,要是他狠心对慈禧下手,将来一定会落下骂名,成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想起他四 岁进宫,慈禧将他当亲儿子一样带大,包括请老师教他读书,最后让他承继帝位,可以说, 没有慈禧就没有他的今天。
珍妃知道无论什么事,一碰到慈禧他立即软下来。对此她心里既怜悯他,更恨水不成 冰,觉得他这种毫无丈夫气概的懦弱,终究会毁了他。但眼下可是非同寻常时刻,手软不 得,她必须说服他。
“皇上!你一定要狠下心来,你不动手,别人就动手了!”
“珍儿!”光绪内心极为矛盾,双手紧紧抓住珍妃的小手,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声泪俱 下,“为了新政,我可以罢免礼部六堂,我也可以抓起荣禄,我还可以赐瑞王自尽!可要我 对皇太后怎么样,我,我实在做不出啊!珍儿,你想想,大清朝三百多年,入关也历经九代 了,还没有出过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啊!”
“那也没有出过一个自个儿退位的皇帝!”珍妃断然地说。面对满脸泪痕自责自疚的光 绪,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多却是一种失望。事态如此严峻,他应该不惜以一切手段力挽 狂涛,无情地镇压他的对手,不该纠缠在自己私情的恩恩怨怨中。她深知他心地善良,秉性 文弱,并且多愁善感。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不身处这个权力宝座的巅峰,他准是个好男人, 一个很有品味很有情趣的人。不幸的是,偏偏他是大清国的皇上,他所承受的压力实在太 大,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性令他无法成为一位铁腕人物。面对眼前的摊牌,珍妃说不出地 担心,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她并不担心他的对手太强大,而是担心他太软弱。
光绪听了珍妃的话,沮丧地在书桌前的椅子里落下身子,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 阵子,他突然站起,对珍妃说:“爱妃!我连夜去颐和园!我要向皇爸爸说明白。”见珍妃 沉着脸不搭理他,脸上的神色显然不赞成他的做法,便像头狼似的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一边 走,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低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说给珍妃听,“皇爸爸是明白人,她会帮着我的……一定会的……”
珍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起当年先皇上康熙,十三岁那年便将摄政大臣鳌拜抓起来 杀了,那是何等的气概啊!光绪已经二十七岁了,比当年康熙大一半还多,现在对手还没战 胜他,他自己已经倒下,默望着她心爱的男人,她不知该说什么,即便说了也干事无补。 她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这都是命。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劝他,让他自己拿主意,作为一国之 君为自己为国家作出他应有的抉择。可是当光绪在她面前站住,执意问她如果他去求慈禧, 对方会不会看在母子之情上帮他一把时,她火了,忍不住以嘲讽的语气说:
“她什么都做得出,就是不会帮你的。她面子上会对你很亲和,说起事儿来一推六二 五,光说拜年话儿。可是,事儿该怎么着,丁点儿变不了!”
“胡说!你……你一向跟皇爸爸有私怨……你对她有成见。”光绪突然挥着双臂又跳又 叫地冲着珍妃发起脾气。
“那好吧,就算臣妾错了。反正这会儿事情已经闹大了,主意还得由皇上拿,臣妾什么 也不说了。”珍妃瞅着脸色铁青的光绪,心里说不出的痛心,就像眼瞅着自己心爱的人,沿 着悬崖往前走,明知他再跨出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而她却无法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
“你说,你说呀!”光绪逼她开口,烦躁地在书房屋里走来走去。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究竟要她说什么。
“皇上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吧。”珍妃伸手理一下耳边的头发,轻轻舒了一口气,稳住 神,尽可能平静他说道,“您当皇上,我当妃子;您当一品大百姓,我就当您的媳妇儿。吃 糠也好,咽菜也好,您就是要了饭,我也在您身边儿。万一皇上成了阶下囚,我陪你坐一辈 子牢,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话说得平和,但却非常到位。现在和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说到了,并且作出 自己的选择,其实,她不仅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在告诫他,面对如此残酷的现 实,你打算怎么办?
光绪推开窗扉,久久地站在窗前,夏末秋初的风凉凉的,像软软的绸布由黑乎乎的窗口 滑进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叫过了,喊过了,也发了脾气,胸口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总算 落下,在肺叶和肋骨间渐渐安静下来,他终于能清醒地面对现实,觉得珍妃的主意是目前唯 一的选择。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让袁世凯带兵迸京,将颐和园团团围住,让慈禧不要离开 颐和园,更主要的是为了不让那些奸臣接近皇爸爸,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皇太后。但对恭亲 王和瑞王这些乱臣贼子,一定要像珍妃说得那样,决不手软。
对!就这么办。光绪关上窗户,重新回到书桌前,拿起笔,鼓起全身胆气写下密诏,这 个静静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然而,他作为一位历史人物,他将要为自 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巨大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有他本人和珍妃,其中也包括了大清国的命 运。也许面对命运,任何人,包括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都有一种无可奈何,即使在此事发 生了一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无法判定他的选择究竟是错还是对。
吟儿躺在下房的炕床上,迷迷糊糊睁开两眼,瞅见窗纸上灰白色的晨曦发呆,一想到昨 晚上珍妃书房里所发生的事,她便吓得心惊肉跳。过去她也曾听说过皇上、珍主子与老佛爷 之间有矛盾,但绝没想到他们之间闹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昨晚上,当她见到光绪在灯下写着“朕位将不保,汝务必率军前来”这一类的字句时,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说,皇上与老佛爷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 方不动手,另一方便要动手了。她不知是光绪情急中一时疏忽,还是以为她和其他宫女一样 不识字,才当着她的面写下这种本不该让人知道的机密,总之,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也不 该在场,这好像就是命,硬是让她摊上了。
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她不知该怎么办。一方是皇太后,是她的前主子;另一方是 皇上和珍妃,珍妃不仅是她的现主子,而且曾当着老佛爷的面救过她的命。她曾暗中发誓, 绝不在他们之间传话或挑拨是非。所以当初李莲英要她打探珍主子和皇上这边情况时,她死 也不肯说的原因就在这儿。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已经不是一般的你好我不好一类的矛盾,双 方都要动真格了,她总不能眼瞅着皇上派军队将慈禧抓起来啊!
想到皇上要对老佛爷下手,吟儿心里顿时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不知为什么,她骨子里 对老佛爷有种说不清的好感,觉得她跟她之间有一种缘分。特别那天在颐和园,老佛爷说了 有关她当初进宫时的情况,那一只小小的毽子,令她更加确信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联系。在 眼下的矛盾中,她将老佛爷比做自己母亲,将珍妃比做她嫂子,将皇上比做她哥哥。尽管这 里头人物角色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家人,珍主子是慈禧的儿媳妇,这一点是无可置疑 的。顺着这层人物关系往下想,她便会情不自禁地像在家中站在母亲的一边那样,站在慈禧 的立场上。这一比,她立即觉得珍主子是个从中使坏的人,因为她的缘故,光绪和慈禧娘儿 俩硬是闹掰了,正如她嫂子,搅得母亲与哥哥不和,所以她本能地同情起老佛爷。
“吟儿!”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她一听便知道是珍主子,慌 忙从床上下了地,心想天还没亮透,她来这儿做什么?吟儿开了房门,将珍主子迎进。
“珍主子!”吟儿紧张地眨巴着两眼,心想她一定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找自己的。
“吵醒你了?”珍主子笑盈盈地走进,在下房窗边站住。
果然如吟儿猜测的那样,珍妃的确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这儿找她的。昨晚上吟儿离开 后,珍妃埋怨光绪不该当吟儿面写密诏。起初光绪并不以为然,当珍妃告诉他荣庆的情诗便 是写给她的,她要是不识字,荣庆能让人捎信给她?光绪被珍妃问住,这时他才觉得问题严 重。两人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天亮后由珍妃出面找她,根据现场实际情况作出对策,有必要 时先发制人,打出荣庆这张牌。
“你识字不?”珍妃突然问吟儿。
“主子!什么意思?… ”吟儿愣住,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没什么意思,你只管说实话。”
“自小跟阿玛学了一点,识字不多。”吟儿稳住神,不慌不忙地说。
“昨晚上,皇上给人写的诏书你都瞧见了!”
“这… ”
“说,瞧见没有?”珍妃紧紧追逼。
“字是认出几个,但连不到一块儿,更看不出什么意思… ”吟儿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 承认她看出皇上诏书上写的什么意思。
“你也用不着害怕,就是看出什么意思,那也没什么。”珍妃在吟儿对面的椅子上坐 下。
“回主子话,奴才真的看不懂… ”
“吟儿!别装糊涂了,真要像你说的,不认识几个字,荣侍卫能给你写情诗?”珍妃打 断她。
“珍主子!我… ”吟儿见珍妃提到荣庆,立即张口结舌,嗑嗑巴巴他说道,“要说奴 才一点儿也看不出,那是骗人的,要说全看明白,那更是哄人的瞎话儿。”
“这倒是大实话。”珍妃点点头,显然对吟儿的回答比较满意。看得出,她一下子点到 了吟儿的要害,于是她在这上头做起文章来,“我再问你一句实话,你是否真心爱荣侍 卫?”
“… ”碰到了要害处,吟儿吓得不敢吭声。
“别害怕,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皇上上次已经饶了荣庆,不会再追究这件事,而且皇 上许下诺言,说等到哪一天荣侍卫立了功,皇上将为你们主婚,你信不信?”珍妃细声细语 问道。
吟儿心头一热,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吧,好事儿就快来了。”珍妃笑笑说。
“珍主子,您意思是?… ”吟儿听出对方话中有话,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不甘心, 变着法儿绕了弯问道。
“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宫,早点儿回家?”珍妃索性挑明了,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