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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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时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游离于整个庭院之外,追逐着几缕流云,似望非望。蓦然目光一收,低声念了一句:“失去得太过突然,记忆便定格于过往了。”她心一沉,先前那千万般情绪杂糅的回望分明是追思的余念,多少年爱也罢恨也罢,只是日落时独立桂影静,那些曾经的欢喜,却以一种痛的姿态于悲凉中定格,何不思量?早已彻骨。
许是气氛静得沉闷,他倏地笑了一声,轻柔解开萦绕的悠长寂寥,却不唐突。他长眉乍敛又放,似诉家常话一般说来:“其实你与我母亲有些肖像,连同我妹妹云烟亦是如此。”
“你妹妹……她还在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及他的伤口。
他眼睑微闪,抖落了余晖里的几许尘埃,声线缥缈:“或许在,亦或许不在了。当日大火我并未见到她,待火尽城枯,已万物难辨。然元武五年,我曾于暗月地下山庄中见过一个极为肖像她的女孩,或曰像你的女孩。心知若生在暗月,不如殁于火中,然终是抱有余年,望她尚在人世。”
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拖得悠长,没入渐枯的荒草里,撕扯着彼此的生命线。她低头解下腰间的竹笛,递与他,面色平静道:“闻说此笛出自先考之手,特为令妹而制,偶然得之,你且看看真假。”
她并不疑心竹笛真假,既是武帝所赐,又见云愔神色惊喜,便知不同寻常。收敛初见先考遗作之喜,他说道:“信然也,你从何处得此物?”
犹记当时寒春清月下,木棉离枝,《莫连》吹彻,多少韶华痴情转瞬成空。而今徒有一支竹笛在手,怎叹尽三千缱绻青丝,八百离合陌路?于是她淡然一笑道:“从何而来已不重要,既然本是云家之物,你收下便好,亦不必推辞,我本不识音律,空折损一支好笛,不如物归原主,尽其所有。”便是如此轻描淡写一语一笑,笛上思不语,曲中人自嘲。
他也不做太多推拒,坦然收下言谢,眉间唇畔是掩不住的喜悦,又絮叨起亡故的母亲来:“母亲生前极喜爱青色,谓之天地纯然者也,常比拟心境,处世千万般灵动,然心静不惊。是以虽身居富贵,犹青衣朴朴,不饰金银。为我兄妹二人取名时,亦主静穆。”
她有些恍然,那些温柔如水的眼神,关怀备至的问候,甚至舍身相救,除了计划所需外,还因为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母亲与妹妹的影子。她抿唇不语,既不能责怪他,也无法轻易释怀,便如那一袅云烟绕指,挥之不去。“你初见我时,便有这种感觉了吗?”她犹是禁不住一问。
她神色平淡得漠然,眼中盛满了清冷的日色,他很快便察觉了她的异常,说道:“见你或不见你,我们皆已定下计划,后来诸般变化只不过是随你而变耳。诚然你肖像我的母亲,然你与她是截然不同的。而我看你,我知道我不是在看另一个她,只是看着你。”
她倏地笑了,格外温暖而绵长,说道:“是啊。你若当真把我当作她,怕是没有后来的事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浊世行路处处艰,各为所用,互不亏欠。只是想问一句,当年千言万语,孰真孰假?”
他墨眸微转,摇一枝桂香纷落,浅笑如斯,启声道:“半真亦半假,权谋之事不好一概而论。”自是真假傍生,何用赘言,他便是一句话打发过去了。
他既不愿说,她便不问,如今两人已非当年,再深谈下去,孰真孰假皆是徒添纠缠,不如就此放过。她深谙此理,郁结便也自解了,笑道:“便是九假一真,我亦当谢你。”
他一挑眉,笑道:“此话怎讲?算来是你帮了我们两家,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你谢什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笔直地将目光投入他的瞳中,洇开一片真诚,然后轻声道:“你本可以取近而险僻之道,却非要过名城,历锦绣山河。你若当真不掺一丝情意,又怎会表现得如此蹩脚?若不是有所犹豫,我又岂会看出纰漏?”她顿了顿,偏开头低声道:“我并是不懂你的意。我想你是希望走过这片大好河山后,我能寄情此间,渐平内愤,忘却命途之不公。而我最终选择帮你,也正因此。”
他沉默了,只是望着她,穿越一帘薄如蝉翼的余晖,静静端详。西风似水,衣袂游弋,海蓝与雪白交融,汇成一庭清冷秋色,相对无言。
“我以为你并不当真……真不知是该庆幸你有所察觉,还是该懊恼为你所察觉。”他轻声说道,风吹开低垂的衣角,散播丝丝温良。
“既往矣,便且随风去罢。莫问是非,当断则断。”与其说是感慨,她更像是劝解,一回身,匆匆向庭中去了,如投入镜湖中的霜花,渐远渐缥缈。
他犹伫立原地,眉眼低垂,衣袂轻捻,欲言又止,却似只想问一句“这些年可好”。日落矣,晚风来急,秋味渐浓萧瑟近。一辞经年,几多赤忱已转凉,别也怅惘,见也遑遑,问也无端,知也枉然,争如莫相逢。惟有秋起时分,独忆当时风月。
转入中庭,她匆匆整理心绪,便是理清了罢,这无妄纠缠。换上笑颜后,她入了厅中,今日云、竺两家宴谈计事,为避嫌,她这等外人便不出席了,只与老爹和娘另行用膳。江千雪不知又上哪儿闲逛了,君溟墨也不见踪影,偏厅里一家共饮,难得闲情。
借着云、竺两家小宴,多日未尝甘醴的老爹终于讨来了两壶,一时眉飞色舞,面颊未酣先红。几回酒饭入肠,娘频劝解,老爹中圣不认,但捋髭须道:“哎呀!这世道变迁无常,我这老骨头也不知还有几日醉了,能醉则醉莫惜杯,多饮几许又何妨!”
娘嗔了他一眼,念叨:“真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年未半百就自咒命薄,你这把老骨头命硬得很,你就是求死,阎王爷还嫌怨呢!”边念叨边去夺酒壶,老爹不给,两人便闹做一团,已年届不惑,两人却如年少般嬉闹不顾。
她一旁看着,连连纵声而笑,一扫先前忧郁。
老爹不服,嚷嚷道:“我可不是胡说,方才从街上回来,听人说这夏凉易主了。夏武帝长卧床榻久病不愈,昨夜崩。今日太子继位,改元改历,难道不是世道莫测?”
她一听,笑容便僵住了。刻意弃置了几个月的事实倏地摊于台面,她不得不想,时间究竟证明了什么?他如愿以偿了,是她又一次错信了吗?悲愤蓦然涌上心头,撞得她头昏脑胀,只觉反反复复几春秋,皆是玩笑一场。
老爹醉昏了头,不曾留意她的神色,还得意洋洋道:“当初我便说那小子定有作为,果真是没看错人,霖儿可是有福气了。”
娘忙掐了他一把,老爹不明所以,还推推搡搡的。娘担心地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漠然,提了桌上未动过的那壶酒与瓷杯,轻声道:“娘,我吃饱了,您慢慢吃,我回房去了。”似是逃也般低头离去,娘只得看着她走远,长叹一声。
她疾步向房里去,却在门口与人装了个满怀。她一抬头,只见君溟墨拧着眉看她,似乎早有预料。
她却是蓦然轻笑了一声,满是自嘲意味,抬眼问他:“你来作甚?看笑话吗?”
他不答,只是望着她。她沿着矮栏席地而坐,斟满一杯,仰首一饮而尽,饮罢低呵道:“想看便看罢,反正我也觉得可笑。”又饮下一杯,她摇头笑道:“真是可笑。”
他蹲下身按住她斟酒的手,低声道:“没什么可笑的,你不信他吗?”还是那般清冷声色,只是了无嘲讽意味。
她挥开他的手,又饮一杯,目光笔直地望着他,笑靥如花,却是声声悲怆:“信?我何曾不信呵,只是又得到了什么?我从前以为他不过是武帝的一颗棋子,如今方知他才是最大的赢家。所有人轻信传说为夺我而争逐时,只有他看穿了这场骗局,早早布下罗网。墓眠输了,先帝输了,如今武帝也败了,赢的只有他。我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是引三方相争的饵。兔死狗烹,便是他弃了我这道废棋不杀,也断不会再来找我。”
他不阻止了,只是坐在她身边看她杯盏接连,低声说道:“凭我对他的认识,他既是再三承诺了,便会做到。”
她放下酒杯,定睛看他,不笑不悲,只是问了一句:“君溟墨啊君溟墨,你又是何苦呢?以前是为了师父,为了弟弟,如今又为谁说这一番话呢?”问罢再饮,杯盏渐轻。
他绕开了她的问话,说道:“既然伤心若此,为何不索性哭个痛苦?摆着张笑脸对谁?”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有人喜欢用哭来表达痛苦,有人喜欢用沉默来表达痛苦,还有人喜欢用笑来表达痛苦,我便属于最后一种。”悲欢饮尽,穷哭亦难,惟有一笑,佯作枉然。
他不说了,她便兀自快饮,愁多酒少,不一会儿便空了酒壶。她把酒壶推在一旁,靠着阑干不语。他却道:“你若还想要,我便去取。”
她摇了摇头,望着那空了的酒杯,轻声道:“不是已经满了吗?”
他不解,但见秋高月明,斟了一泓月色盈杯,清辉静静地流泻,一夜的凄冷便随酒气散开了,浓得人拧眉抿唇,却是双目枯槁,无泪亦无语。他不知她所说的“满”,是悲惘,是浓愁,更是千杯不解的思念。
今宵残月高悬,照尽一世悲欢离合。时光溯流,多少个缺月夜里,愁绪满怀,故人眉目犹清朗,只如今高堂旷野两茫茫,纵然相见,终不似少年游。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雨后却斜阳
元武二十年九月之朔日夜,武帝崩殂,举国同悲,服素以奠。次日,太子继位,登太清殿总览朝政,群臣进谒,昭告天下,号宸帝,改元曜武。
夏凉四境一时激起千层浪,六个月前素来体魄强健的武帝旧病突发,来势汹涌,册立名不见经传的十三皇子林宸封为太子,此事本已引非议纷纷。未曾想一波尚在,一波又起,短短六月间夏凉的执掌者更迭迅速,皇子间暗流汹涌,争储夺嫡,京师猜测纷纭。不料太子一扫宫阙,巧握兵权,诸王失势,星云斗转,江山易主。
沉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听茶肆中食客们高谈阔论,流言纷纭。她一笑,抬头对云愔说道:“这夏凉易主,你们云家也易主了?几个月不见人影,这一回来就陪我上茶肆来闲饮叙旧了?”
云愔以手支颔,一袭白衣晴衫,玉带闲束,中悬翠珏,玉色温润,人亦清朗。他以指轻叩桌面,扬眉浅笑,甚是慵懒,转睛笑道:“夏凉易主,我们的事便也差不多了。你说他能容这帮邪教歹人在他的眼皮底下作乱吗?”
她为眯起眼,莞尔轻笑,似是一只调皮的小猫,曼声道:“好个借刀杀人,盛世乾坤,贼子战战,你们这些伪正派也该画妆上台了。”
“我们可是青白门户,你一路上也开销不少,欠着你的早相抵勾销了。再说你毫发无损,这买卖可不亏。若还有嫌怨,清茶两盏奉上,权当我请客了。”他眉眼含笑,颇有无赖模样。
她推开茶盏摇头道:“啧啧,听听这话,三两月吃喝便抵我一命了,算来相识一场,竟如此贱卖。世道不古,人情何薄也。”尾调悠长,倒是平白拖出了几分凄凉味道。
他不禁一笑,两相对视。午后秋高晴好,茶肆喧喧,几句调笑间,又似回到四年前的音鸣城下了。
少顷,她正色道:“我可有言在先,这茶是叙旧茶,兼有赔罪之礼,你可与竺清漪说明白了?”三两下便划清两人界限,你是你,我是我,不若当年。
他睫羽忽闪,笑容乍顿,却是须臾间又谈笑自若:“我的事她素来清楚,自不必刻意言说,你且安心,早知你挥霍无度,此番我囊中钱银饱足,区区茶肆不足挂齿,任你挑拣,不必忧心茶钱羞涩,还得回屋请清漪差人送来。”话锋一转,又避开旧情不谈了。
她正忧心他伤怀旧故,平惹哀情,此话一出,她便忍俊不禁了:“休凭空捏造,误我名声。当年是你硬要饱啖珍馐,每居华舍的,我不过是恭敬不如从命耳。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眼下喝两盏茶,你还嫌怨了不是?”言罢,又轻哼一声道:“彼时两家财力尚不算雄厚,振兴之业任重道远,你倒也是舍得。”
“对你,我向来很舍得。”他低头拈着手中的茶杯,轻烟漫染,双瞳潋滟,似笑非笑,声沉若磬。
她一时哑然,怔忡踟蹰了片刻,他便又朗朗笑道:“不舍得这些银子,怎换你心甘情愿帮我们这一回?但凡惹了你的,哪个有好下场?若是怠慢了你,你一翻脸不认人,我们这十余年惨澹经营可是弹指倾覆了。”
三言两语间,话锋又转回轻松调笑上,她暗自舒了一口气。两人游弋在模糊的边缘,不断打擦边球,彼此试探又轻巧避开,如同两鹰对峙,盘旋交锋,艰难地维持着这种薄比白纸的朋友关系。
茶客们还兴致高昂地谈论着新皇帝的谋权路,愈论愈奇,有言道当年武帝争的梧桐地宫之所以空无一物,恰是宸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