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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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扔了香烟,跟上这对男女,走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就着昏黄的路灯研究站牌,发现全程有14站,沈阳路在行经路线的中间,他给于佳打电话,让她在离家不远处的起点站中山路找找,然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终点站嘉兴路。
嘉兴路是几路公交、无轨电车的终点站和换乘点,虽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但车辆进进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旧十分忙绿。
高翔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车站后面一处大院的栏杆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前方。他并不确定她会坐着电车一直到终点站,只是纯粹来碰下运气而已,悬着的心落地,怒气生起,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你搞什么鬼,左思安,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她愕然仰头,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全是仓惶,他曾经在阿里狮泉河镇招待所见过她几乎完全一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软下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过一个人乱跑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反问她:“你在沈阳路那边晃了多久?为什么打我的手机只响一声就挂断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搅你的好,对不起。”
“真有骨气。离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点儿,带上点儿钱,流落街头挨饿受冻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取笑让她低下头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丢过一次。”
“什么时候?”
“五岁。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还没来,我趁老师跟门卫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电车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错了车,坐了几站,觉得不对,就下来了,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个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处找我,都快急疯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吓哭了,警察还劝我别怕,说你爸爸不会打你的。其实我当然不是怕挨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这样一直停留在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啊。我跑出来,也没指望谁来找到我,我只是……实在太难受了。”
高翔轻声问:“告诉我为什么。”她不说话。“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会儿,然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妨碍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跟你妈妈吵架,还是冷战?”
“我不会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申请住校。”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思安看着他,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我妈妈说要和我爸爸离婚。”
高翔沉下脸:“他们大人吵架耍花枪,又不是第一次说离婚,也没见他们离,你何必这么认真。”
“这次不一样,我妈妈她……喜欢上别的人了。”
高翔皱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小安,你不能胡乱猜疑你妈妈。”
“我没乱猜,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什么人?”左思安平铺直叙地继续说:“他就是那次跟妈妈一起去贵州出差的那个外国地质专家,他们一齐遇险,一齐得救回来,我去机场接妈妈,妈妈介绍说他叫Peter,姓很长,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过于亲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个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关系。”
高翔微微吃惊。以前孙若迪曾一再跟他说过,她觉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种不声不响之间就能了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认为这只是孙若迪疑心过度的渲染,现在不免对左思安这种过分敏锐的感知有些担忧。
“后来我两次看到那个外国人送妈妈回家,妈妈接手机有时候会去阳台,讲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电话说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要他回来离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质问她。”
“她说了什么?”
“她没否认。”她声音颤抖地说,“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们如果离婚……”
她停住,一下瑟缩成了一团,高翔伸手搂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过是父亲回来,一家人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希望一下破灭一半,而且是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可以想见她的绝望与愤怒,不禁恻然。一些等车的乘客有意无意地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他不想坐在这里供人参观,拉她起来,走出车站拦出租车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妈妈一直在到处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想见她!”
他只得说:“好好好,但我总得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于佳的手机:“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不愿意回家,我再劝劝她。”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华清街,带左思安进了那间门面小小的咖啡馆,招呼店内唯一的女服务生上咖啡与热可可,那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顺手先放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转头熟络地对高翔说:“不许欺负这么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别胡说。”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阵风般转到后面,很快端上咖啡与热可可,然后自顾自回到吧台,戴上耳机听音乐。
“这间咖啡馆叫绿门,离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经常过来喝咖啡。”
“我记得,上次,你也从这里买过热可可给我喝。”她跟过去一样,双手取暖般将杯子合捧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快年底了,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两个人当面沟通解决,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怕他们见了面只会吵得更凶,妈妈提到爸爸,总是很冷淡。他们结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脸色更加苍白。
高翔连忙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不关你的事。我觉得你爸爸去援藏这么久,对于感情或许真的会有影响,他如果还在乎你母亲,就应该表现出诚意来挽回。靠你哭闹、吵架、离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们的婚姻。”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光,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他不必问,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关系最终无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断,我找你妈妈出来谈谈,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
高翔将左思安送到不远处自己的公寓里,重新下楼走到绿门,喝着咖啡等了一会儿,于佳坐着出租车匆匆赶来。她坐下后便向高翔道谢:“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于老师不必客气,我本来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是关系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谈谈。”
于佳苦涩地说:“她大概跟你说我背叛了她父亲吧。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是我的错:她父亲提‘离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离婚’,当然更得归罪于我了。”
“你清楚你女儿的敏感和她对父亲的感情,应该想得到,现在谈到离婚,对她是很大的打击,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父亲结束援藏回来之后再说呢?”
“回来?现在的问题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高翔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于佳默然片刻:“她父亲接替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讲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够回来,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谈到这问题,他就闪烁其词,上个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说那边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几年。”
高翔好不惊愕:“他难道不明白他女儿也很需要他?”
“他已经在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走了,你忘了这点吗?我问他,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他说除了阿里人手紧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如果现在就回来,原则上只能回汉江市,如果继续援藏,多干几年,可以争取调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让我不妨先过去,把小安也带去那边上学,彻底脱离这边的环境。你觉得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
高翔无法作答,当然于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诉他,他没跟我商量,没跟女儿告别就去援藏已经非常不对,再提这种要求,已经称得上荒唐了。这里有我的事业,小安也已经日渐恢复平静,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我的专业,带着女儿背井离乡,只为了到了离他近一点儿的地方接着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够顾念我和女儿,按时回家,我愿意给他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坚持继续援藏,就先回来跟我办离婚好了。我让他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今天晚饭后,他又打回电话,开口还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后,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刚刚理顺,不能说走就走。我马上打断,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你无非就是不想回来,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剩下的一点儿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们离婚吧,然后挂了电话。我火气上来,声音大概大了些,小安听到了,马上冲出来跟我吵了起来。”
“你可以跟小安解释清楚啊,这明显是她父亲有问题,她并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我能怎么解释?她一直是讲理、温顺的好孩子,唯独对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爱,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表现得很差劲,你见到小安抱怨过他吗?完全没有,她反而更一心盼着他回来。我刚说是她父亲不肯回来我才提离婚,她马上指责我背叛了她父亲,伤了她父亲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凉透了,我再怎么用心照顾她,也换不回她能给我哪怕只有对她父亲的一半的宽容与爱。”
“话不能这么说,于老师,你在贵州遇险时,她为你担忧得接近崩溃,她同样是爱你的,只是觉得你……”他不大好措辞地顿住。
“是啊,她坚持认为我出轨了。她感觉敏锐得让我害怕,居然从头一次在机场看到Peter,就觉得不对劲,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什么也没说,只在跟我吵起来时才异常冷静地向我求证,根本不是猜测质疑的口气。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撒谎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做不到,因为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没背叛她父亲。”
“于老师,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让小安误解,对她的打击会更大。”
“那么我讲出来,请你来做判断。Peter是美国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是地质专家,他在七年前因为一个项目来中国,我们共事了三个月,四年前我去瑞士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跟他又在那里碰了面。其余时间,我们全是邮件联系,我有时候会请他帮我查找国外最新的资料,交流全都是关于专业的,很少谈及私事。这次他来中国考察水文地质生态,跟我们一起去贵州,结果共同经历了山体滑坡。同事失踪,我们一度以为必死,都说了一些平时根本不可能说的话,我讲了家庭遭遇的变故,我对女儿的负疚、对丈夫的失望;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讲的居然是他对我的好感。我承认,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侥幸活着回来,我已经跟他讲清楚,我们继续保持朋友关系,他三年前就离婚了,单身,无牵无挂,不过我不可能为了他离婚。我已经39岁,有家庭,有事业,从来不是一个细腻的女人,感情当然也不是我做决定的首要因素。”
“他在联合国工作的话,应该不会长驻国内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两个多月前,Peter竟然辞去他待遇优厚的职位,应聘来汉江市一所大学教书,我不会矫情地撇清自己,说他的这个决定与我无关,但他说他是成年人,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无须烦恼。有时我加班晚了,他会送我回家,偶尔有了烦恼——比如学军突然说他要继续留在阿里,我一个人再怎么撑着,也有疲惫和憋得几乎要疯掉的时候。在这个城市,他是唯一知道小安情况的局外人,跟他聊一会儿天,算是疏解。仅此而已,这不算是死罪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于老师,我不是卫道士,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但是小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于感情恐怕有非常严格苛刻的标准,更别提是对自己的父母了。我建议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一点,不能有含糊其辞的地方。”
“可是,我该怎么解释?在小安看来,我不爱她父亲了,就已经罪不可赦。我和学军十多年夫妻,我做不到粉饰他的行为,把他说成是一个为了支援贫困地区忘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