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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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因这一声喊不由自主温暖,庚桑楚怜爱抚她长发,牵了她向林中走去,过一片幽林,便是璇姬埋骨之处。洛烟然从未见过这生她的亲娘,甚至此刻心中仍有不能置信之感,但也不知为何,双眼见到那墓碑上刻字,眼泪便不由自主再次掉了下来,只觉悲从心来,全无缘由。
默默俯身跪拜,庚桑楚掺她起身,终于道:“妹子,你莫要怪娘心狠,生下了你,却又把你交托旁人,她心中多年来爱你念你,最终忧心成疾,心中却也放不下你。”
洛烟然伏在他怀中,只是闭目不语。
“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几岁大,但奇怪那时的情形,这许多年却总记得清清楚楚。你生得粉雕玉琢,真是可爱极了,和娘两个人一起声嘶力竭的大哭,仿佛那般小就感到此生和娘再见无期似的。你走之后,娘便生了场大病,她对我说,她虽然生下了你,却注定无法拥有你。我们母子是无可奈何,须得在楼心圣界长大,她唯有尽心竭力把我教好。但你不同,你不是、不是那人的女儿,你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在健康温暖的环境下成长,可以成为美丽温柔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她从小就盼望着能去一次江南,此生已经无望,唯有把一切都寄托给你,希望你即使不知她这生母的存在,也可以了无遗憾……”转过身去,庚桑楚连拿着折扇的手也在颤抖,“虽然那时终究能送你离开,但也因为那件事,娘和楼心月彻底决裂。十几年虽住在一处,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她阖眼之时,也再未见过她心爱的男人。”
洛烟然眼泪早已模糊了双颊,哽咽道:“对不起,大哥,昨夜我知道自己身世,甚至还在心中怪她,我不知道她是、她是……”
庚桑楚摇头,怜惜的揽紧她:“这怎能怪你,娘生前无法再见你一面了愿,今日你肯随我来拜祭她,我心中已自感激不尽。”
洛烟然心中一动,说道:“八年前有人欲掳我去楼心圣界……”
“那人便是我。”庚桑楚颔首道,“我见娘日夜思念你,着实不愿她继续受苦,正巧楼心月要赶往中原,我便请求与他同行。谁知阴差阳错,最终劫来的却是依暮云,那时我心中惊怒哀痛,委实、委实……”
知他心中难受,洛烟然握紧他双手;又道:“那上一次你去江南……”
知她想法,庚桑楚笑道:“那时娘早已去了,但楼心月却一直想见你一面。我知他对你并无恶意,正好我也想见见你,便顺道带你离开,哪知……”他面上笑容忽的温柔和加深,灿灿如春日,“哪知会因此认识萧冷儿。”
洛烟然见他神情,不由心中温暖,她对庚桑楚自相识起便有种亲切友爱的念头,此时得知他竟是自己亲兄长,自然更是加倍依赖关切。虽然娘已然去了,但他能遇到冷儿,她却衷心为他高兴。兄妹俩相依站在璇姬目前,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洛烟然忽的有些不安,低声道:“大哥,不知娘对楼心圣君……她后来又生下了我,你可会对她、对她……”
“绝不是妹子想的那样。”庚桑楚打断她话,“我们的娘,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子。她一生敬爱楼心月,至死不变。虽然妹子和你爹爹的事,我从未问过娘亲,但心知她必定有极大的苦衷和理由。但不管怎样都好,妹子在我心中,却也如同娘一般,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洛烟然温柔看他:“大哥,你在楼心圣界和圣君从来都如此难以相处?大哥岂非吃了很多苦头?”
摇了摇头,庚桑楚半是讥诮半是无奈:“娘希望我与他好好相处,我自不会违背她心愿。只是每一次想起娘,总还有些骨鲠在心。烟然,我绝不会让娘亲的一生不清不白,你且等着看便是。”
洛烟然担忧道:“大哥准备怎么做?我见昔年之事,他们一干人似纠缠一处,大哥的爹爹,冷儿的爹娘都好,怎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大哥你莫要太急进。”
庚桑楚一笑,倒恢复一贯倜傥洒脱:“庚桑楚加上一个萧冷儿,此番倒真要和这帮老家伙斗一斗法,我却不信我二人会输给他们。”抚了洛烟然长发笑道,“妹子不必忧心,只要看着大哥就好。”
洛烟然见他风度,不由自主点头,又是心折又是欢喜。
两人走后不久,林中转出一人来,一身黑衣,连面上也蒙了黑纱,但身形窈窕,风神夺魄,委实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更况且她露出黑纱的那双眸子,纵有楼心镜明几十年风华浸润,圣沨美绝人间,与这双眼睛的明艳一比,又怎能不相顾失了颜色。
在墓前立了良久,她方开口道:“我心中约定在此陪你三年。思璇,三年的时间再有几天就到了,你且等着看下去。”她声音有些低迷,哀恸决绝总意,纵有百花吐蕊,又怎比得了她话中芬芳?
远处亦站了一人,明明相距极远,但那般的气度,却叫人忽视不得。这女子也不知究竟看没看到,也不回头,蹲下身清理新长出的杂物,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便自飘然离开。
直到她身影完全不见,楼心月这才敢慢慢走近。这些日来他看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一近她身,便再也舍不得放她走。舍不下,近不了,他每日这样看着,总算有璇姬的墓碑陪在身边,大概也还能撑些时候。
这些日他来这墓碑之前的次数,直比他一生与璇姬相聚的时间更多,他明知更多是为了那个不愿见他之人,心里却越发觉得对墓碑中女子不住。
这些年他思念她,有哪一日不是伴随着对另一个人更强烈的思念?伸手抚上墓碑,他喃喃道:“再等等,璇姬,我知道她终有一日肯见我,等到那时,我理清这一生与她之间所有爱恨,不管对你对她,总也有个交代。”
这两个一生叫他亏欠太多的女子,如今日日在一起,叫他看了,夜夜受折磨。忽然之间哀不自胜,他脑海中时光,轰然倒转二十年,回到那锦绣江南地,蒙昧初见时。
楼心月第一次见到冷剑心,是在江南观仙楼,那时还叫临江楼。
彼时楼心兄妹出来闯荡江湖,第一站便是自小向往的灵秀江南。兄妹两人游览数日,便自在客栈住下,他外出买东西,却被一个俊秀得神仙也要在他面前失色的少年偷了钱包。那时年少意气,哪里懂得相让。一路追着少年跑,便自进了临江楼。少年武功不如他,轻功倒当真不弱,一路跑进楼中直扑到另一人身后躲稳。他还要再闹,却愕然见自家妹子不知何时出门,竟与那人同桌对饮,由此各自相识,那饮酒之人自是萧如歌,女扮男装的少年,却是冷剑心。
冷剑心与萧如歌对赌输了一局,便自要请他到江南最好的酒楼吃饭,哪知这位大大咧咧的姑娘身上银子不够,只说要出外拿钱,萧如歌哪知她的“拿”竟是从别人身上“拿”?
冷大小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上街一眼见到楼心月生得最最好看,便自脑子一热跑去偷他的钱包,自称妙手空空的大小姐,却头一次失了手,还被人追得满街落跑。
萧楼二人一见如故,萧如歌与楼心镜明也极为投缘。唯有这两人,却是铁了心的互相看不顺眼。四人一同游玩,便被这二人整日闹得鸡飞狗跳。楼心月也不知为何一对着冷剑心,便半分风度也再找不着,明知人家是个姑娘,却总也忍不住尽心竭力的戏弄她欺负她。
冷剑心聪明刁钻,自然也不会落了下风。两人斗智斗勇,精力无穷,直看得萧如歌和楼心镜明叹为观止,到后来甚至每日拿这二人来消遣赌钱。
那时真真过了四人一生当中最是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楼心月忽然想到,不知临江楼那墙壁上的观仙二字,如今还在是不在。
剑心与镜明都是难得的奇女子,剑心纵然美绝天下,镜明却也别有灵秀之气,剑心博学多才,镜明胸有丘壑,这样两个出色的女子遇在一起,各自胸襟又都非常人能及,一见如故,更结为姐妹。平日里无事便互相切磋,学问武艺琴棋书画吃喝玩乐,无一落下,萧楼二人倒当真是饱足了福。那日四人进了临江楼吃饭,楼心月嚷着无趣,冷剑心灵机动处,便邀了镜明楼下比武。那时十里荷花盛开,二女身处映天莲叶之上,无穷碧也带别样红,究竟是比武还是比舞他已记不得,但当日整座江南也为她二人惊艳,那情形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观仙,冷剑心和楼心镜明,实则便是他和萧如歌心中的仙。
与萧如歌合力写下那二字时,他已明白心中对那女子的感情,也明白一生之中,再抛不开那感情。
只可惜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那之后没多久,便生了些变故。他们分离,再见,再见时互相间却多了无穷无尽的凡尘俗世,致使得倾心相待的几人,最终渐行渐远。
而他和她,他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天做孽,还是他作孽。机关算计,赔尽一生的情,也赔尽他们之间原有的所有情谊。
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那时冷剑心待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或者她当真那般喜欢萧如歌,而对他,从来都只是朋友间的义气?
他从前不信,为了这不信做尽一切可能,而如今,他抹掉眼角的残余,而今他除了这不信二字,业已什么都不剩了。
赶到苗疆之时,萧冷儿并不急着前往楼心圣界。楼心月一行人只怕此刻都已回来此地,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找到娘。
她还记得那日他所说,了解一切之前,即使是楼心镜明,也不用指望见到冷剑心。
既然各个都知道她要来此,想必有所行动的也绝不止楼心月一人。楼心镜明好歹算上届圣女,她若要帮她,想必也有些用处。那庚桑楚呢?那日她走了之后,不知他有甚行动,更不知他此刻在此地或者还是在中原。
萧冷儿知道的其实远比其他人要少。
但她毕竟有颗常人难及的聪明脑瓜子。
庚桑楚若当真回到这里,以他对他娘的孝顺,此次想必也会帮着她。但无论谁都好,楼家这三个人任何一个的手下先接到她来这里的消息,想必都会立刻上报。
但是她如何能正大光明前往而不被他们发现呢?
萧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最拙劣的法子——易容。她倒也颇为庆幸自己甚都感兴趣,甚都会一点的性子,那日临行前便向冷自扬讨了几张人品面具以备不时之需。
这法子虽下乘,但冷自扬精心制成的人皮面具,想必却是上上层。
变装后萧冷儿便堂堂正正走出借宿人家,她这身打扮,若非庚桑楚亲自前来,想必没有人能认得出。而她前去的地方却是思来想去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庚桑楚的母亲生前所住轩然居。
萧冷儿事先倒没想到庚桑楚口中那般温柔的女子,竟为住处提此名字,心中对她更多一分敬重。可以的话,她何曾想去骚扰于她,但正如萧楼二人的关系,冷剑心与璇姬,定然也多少有些干系,这一着却无论如何要走一趟。
她又怎知晓,命数便是这般奇妙,庚桑楚几日前于她之后探访她娘的居所,而她堪堪来此,第一个去处,竟也是他的娘所在的地方。
璇姬的名声在此地远比她想像中更大,萧冷儿大摇大摆,只行得半日路程,已到了轩然居处外。她虽猜测此处不会有人,但行至门口,反倒犹豫起来。璇姬已死,庚桑楚也不在,她贸然前去,委实害怕自己滋扰了死者。
娘与庚桑楚面容在脑海中争斗半晌,咬一咬牙,萧冷儿最终也走了进去。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这目的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以后再好好向庚桑楚赔罪,想来他也会谅解。
一路行进,虽早料得轩然居是清静之地,萧冷儿也未想到一草一木竟干净至此。心中一动,想到,莫非璇姬死后,楼心月反倒派人过来打扫,他也不嫌太迟?
穿过长长走廊,萧冷儿来此后唯一在这里见到大簇的绿意盎然,直如江南秀雅。推开院门,入目一室清幽,哪里有半分不见人住的模样?萧冷儿心中忽发奇想,若庚桑楚担忧于她,必定会赶回苗疆,来,会不会又在此处碰见了他?
在院门当中爬山藤下的秋千坐了半晌,萧冷儿又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进得屋去,仿佛直觉一般,她穿厅过堂,半晌在一间普普通通房门前停下,片刻推门而入,室内洁净,无甚多余装饰,梳妆台上一把陈旧的桃木梳,一串佛珠,一面铜镜,却只似那主人清晨起来,梳洗之后便出门去。
萧冷儿忽的有些心酸,在庚桑楚心里,是不是只要这些东西一直摆放在这,他看在眼里就如同他的娘还宛然在世?
走近那床铺,她衣摆一带,忽的打落一样东西在地,萧冷儿连忙低下头去捡,却是一本陈旧册子,纸业已泛黄,翻开的那一夜陈旧的墨迹写道:“有女,赐名烟然,望她一生巧笑嫣然。忽一日故人来此,怜爱吾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