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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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管到了此间,已由原先的暗绿变成了焦褐色泽,管上覆着一层凝乳般的黄白膏状物,用手一摸,却是硬质之物,原来是磺气的结晶。
劫兆爬上一处小崖,只见崖上一片平坦,宛若石台,沿路接起的竹管也至尽头,恰恰伸入一幢简陋的破旧草寮之中,草寮外有几条冒着烟气的浅水蔓延出来,只是泾流涓细,不成溪河,只怕不到半山腰就没入地底了。老铁的竹管能从草寮引出温泉,看来寮中便是泉眼所在。
劫兆拆开一截竹管,果然管中只余些许残渍,并无水流,心中冷笑:「好啊!这是遇上拦路打劫的贼偷啦。」
劫家在中京郊外有几座宅园,依景地不同,充作避暑避寒之用,其中有座「掩扇园」,建于紫云山名泉附近,筑有青砖隐道引来甜水,在京里颇有盛名。劫兆幼时随父亲入园避暑,就曾经发生甜水井枯竭的怪事,后来一查,才发现是有人掘开了掩扇园的青砖水道,想来是要偷分一些名泉好水;不料偷掘者不懂水文工事,挖开泉道后筑不回去,甜水从掘口溃流殆尽,山下的掩扇园自然滴水也无。
劫兆一见竹管无水,就猜想是被人偷接了去,带剑上山不只是防身,还想断它个六根清静。他将竹管装回去,起身四下眺望,却始终没发现哪儿有偷接的分支,草寮里只有老铁的这条竹管接出,别无分号。
「难道是泉眼干涸了?」
劫兆满腹狐疑,正想推门进入,忽听「铮」的一声锐响,胸腹间彷佛被人倒过来一阵猛摇、被摇得骨碌碌直冒泡似的,全身血液一阵沸滚后突然凝住,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他眼前一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偏偏神识极为清楚;这种感觉与其说是痛苦,倒不如说是诡异至极。
劫兆就这么张着嘴、举着手呆在草寮前,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吞吞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彷如打开了某个淤塞的开关,骤然间他全身的血液彷佛又开始流动,所有的刺痛、恶心、反胃、闷钝……倏地苏醒过来,劫兆猛地向后弹开,整个人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吐得大汗淋漓、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星,随即那一片虚无又包围了他。
(撞……撞邪了!)
劫兆呕得涕泪齐出,手足发软;意识朦胧之际,「云梦之身」的凝神存识心诀自然发动,他的心识彷佛被关进一个全然漆黑的密室,虽然暂时断了五感知觉,神智却反而清楚起来。
这绝不是内力所致。六绝等级的高人或可以内力发出无形之劲,附在琴音或流动的空气中杀人,就像那夜破庙里冯难敌无可匹敌的「天君刀」一样,但无论形质如何改变,内力就是内力,入体或许能伤筋断脉、碎骨凝血,或死或伤,却不是这种灵魂被抽离般的诡异感觉。这就像……就像……
——有东西「占领」了他的身体!
思绪至此,身体的反应似乎随着恢复些许,他感觉自己动了动手指,眼前彷佛有影像晃动,但有东西阻挡在「意识」与「知觉」之间,不让他的所见与所知所想产生关连……
一股骇人的悚栗爬上劫兆的背脊——但这也只是出于想像而已,事实上大部分的身体仍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劫兆努力去感应自己的指尖,用力想要驱动它,拼命想唤起各种知觉,包括疼痛、恶心、反胃、闷钝……
劫兆猛然睁眼。
额角的刺痛使他忍不住呻吟出声,山边阳光耀眼,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劫兆想像自己举起手背遮住眼眉,肩颈处的酸疼显得格外真实。「我……我抢回来了!我把我的身体……抢回来了……」
但这念头是如此的荒谬。
就在恢复知觉的前一刹,依稀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死生有命,下辈子投胎若还做人,别再这样糊涂了。」颈后一松,衣领被人提起放落,啪啦啦一阵劲风刮面,劫兆睁眼一瞧,骤见崖底的尖簇乱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颗心悬到半空,脚底、头皮直发麻——
(有人把我扔下山崖!)
「妈啊!」
他惨叫一声,忽听脑后「唰!」一声锐风逼近,陡地一团青影越过自己,飞掠至前;劫兆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猛被翻了过来,突然间失去重心、天旋地转,全然不知身在何处,睁眼只见悬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哎呀」一声,居然又被扔回了崖顶。
劫兆挣扎爬起,忽然一道青风掠过身旁,带着他转了小半个圆,转成背向草寮、面向悬崖的姿势。劫兆一屁股坐下,才发现全身动弹不得,真气滞于背后「风府」、「大杼」、「附分」、「委中」等几处大穴,至于对方何时出手、又如何出手,那是半点知觉也无。
「你……还活着?」来人阴阴说道。
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隐隐欲动的尖亢之感,穿颅微震,听得胸腔腹内都颤抖起来。
劫兆惊愕之余,不禁好笑,脱口道:「难道我该死么?」
那人冷哼一声,声音竟已在劫兆身后。劫兆骇然变色,本能地回臂扫去,扭腰间双踵一撑,原本盘坐的身体一旋而起,手到身直,「呼!」一声并指扫落!
这一下用上了「坠霜之剑」任意改变身体重心的妙法,当日绥平府大堂上,劫兆藉常在风之力飞旋于梁柱间,绝不落地,正是仗了这路心诀的好处。自从悟出「狮子搏兔」的道理,劫兆收拾起花俏的招式,才发现这路剑法中更精微奥妙的部分,此际危机加身,顺手便使了出来。
他出手不快,旨在争取起身应变的空间,早有一挥落空的准备;果然劲风落处,背后空空如也,眼角瞥见青影闪没,那人又无声无息飘到他身后。
劫兆反足连环踹出,这两记仍不为伤人,顺势向前一跃,猛然转身;谁知耳畔忽听阴恻恻的一声冷笑,那人却还在他身后。劫兆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我大白日见了鬼?」手肘倒撞,忽又被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掌按回,掌上无甚力道,却推得他半肩歪斜,一跤向前扑倒。
劫兆连变几招,堪称是近期的会心之作,谁知连影子都没见着,听得那人嗤笑,不由得恼羞成怒:「他妈的!本少爷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瞧瞧你是扁是圆!」灵光乍现,一翻身躺成了个「大」字形,背靠地面,心想:「嘿嘿,有种你钻到地下去!」仰头却见一抹颀长背影越走越远,负手迳往草寮行去。
劫兆一把跳起,忽想:「不对!这厮的动作快如鬼魅,没准一晃眼又钻到我背后去。」赶紧贴着崖边岩壁。
来人在柴门前停步,头也不回,冷冷道:「你耍什么猴戏?」
劫兆叫道:「你本事比我高,我没话说,可藏头露尾的不算好汉,本事再高也没用。」
那人冷笑:「谁藏头露尾了?」转过身来,只见他肤色苍白、头发漆黑,一张尖颔鹰准的细长瘦脸,面颊微陷,双眉斜飞入鬓,一双细长的凤目里微露精光,却看不出年纪。
怪客一袭青袍,白棉袜、黑布鞋,头戴一顶纱笼制成的玄色峨冠,冠后两条乌黑冕带,长长拖到腰间;明明是读书人的打扮,却透着一股难言的野性与霸气。他唇带冷笑,凤目一睨,刹那间劫兆有种被利剑贯穿的感觉,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青袍怪客冷笑:「你是天生的六阴绝脉,能活到这个岁数,也不容易了。下次再到这里来,小心丢了性命。滚!」拂袖转身,便要推门。
劫兆急道:「且慢!」三两步追上前去。那人一动也不动,接近了才发现他不甚高大,只是比常人细瘦些;眼看伸手便能触及背门,劫兆忽起疑心:「以他的武功,岂容我造次?莫非是故意引我……」心念电转,腰畔的佩剑突然「铮」的一声弹出鞘来!
(怎……怎么回事!)
劫兆毫无伤人的念头,完全是长剑自己出鞘,如鬼使神差一般。
「这……我该怎么跟人家解释?」伸手欲抓,腰际的「玉螭剑」剑刃一弹,居然晃闪过去。青袍怪客(‘文)倏地转身,猛将玉螭(‘人)剑按回鞘中;劫兆气(‘书)息一窒,整个人像被(‘屋)一只无形巨掌掐住,身形顿止。两人贴面而立,俱都无言。
被按入鞘中的玉螭剑格格作响,彷佛想挣出青袍客的掌握,简直就像活生生的东西。这剑是劫震命中京名匠为他打造的,做工精致、堪称利器,但绝不是什么通灵神物,自铸成以来,从没发生过这种怪事。
「你适才接近草寮时,剑可有异状?」青袍客问。
劫兆楞了半天,才讷讷地回答:「没……没什么异状。至少……不是……不是这样。」说话之际,玉螭剑的鲛皮铁梨木鞘仍不断震动,他盯着青袍怪客苍白如纸、浮露些许青络的手掌,只觉不可思议。青袍客的手指异常修长,瘦骨嶙峋,宛若枯爪,五枚指甲又尖又长,尤其尾指处足有两寸余,白亮得像是一柄细磨弯刀。
「这就怪了。」
青袍客沉吟着,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劫兆忽被一股潜劲撞出去,登登登连退几步。正想拔剑观视,谁知剑柄却丝纹不动,任凭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剑鞘吞口就像被铁汁浇死了似的,怎么也拔不出剑。仔细一瞧,才见铜铸的吞口被掐得黏闭起来,紧紧咬住鞘内剑身。
「掐金成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中宸武林以指力闻名的门派,十家里十一家都办得到,但要像这般举重若轻、毫无声息,铜件上既无指印,也没有丝毫凹陷变形,彷佛铸成以来便是如此,就不是谁都能做到。
「你封了我的剑?」
青袍客冷笑。
「那种破铜烂铁,没的丢人现眼,还不如换把柴刀菜刀实用。」
劫兆气得脸都白了,怒道:「你武功忒高,却来欺负我一个后辈人,算什么前辈风范?你霸着温泉泉眼,可知山下因此绝流,无一滴温泉可用么?这跟街霸拦路、地痞白食有什么两样?」
青袍客凤目一睨,嘿然长笑:「武功高又怎的?武功高欠了你么?凭什么武功高就要让武功低的?天生万物,弱肉强食,你也同狮子老虎讲前辈风范?想得到,就凭本事来拿!」
劫兆被他一顿抢白,不禁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人瞥了他一眼,负手冷笑:「不过你很带种,二十年来,你第一个敢这般同我说话之人。见你也不甚蠢,所为必有胜于性命之物。」
「我……我妻子天生寒疾,须靠温泉固本培元。」
青袍客哼哼两声,拂袖道:「你的蛮勇,替你妻子换得往后三天内,每日有半个时辰的温泉水流。睁大眼睛瞧清楚了,逾时不候。」
劫兆闻言大喜,连忙问:「那……三天后呢?」
「要么凭本事夺回泉眼,要么,拿别的东西来换。」青袍客阴阴一笑:「若选后者,记得多带一样物事来,好换你自己有命下崖;温泉与你的狗命,我也不知孰轻孰重。滚吧!」
劫兆摸摸鼻子,把玉螭剑佩回腰际,忽道:「前辈的朋友……莫非病得很重?」他刚提起文琼妤时才想到:石马温泉以调养奇效驰名天下,青袍客霸占草寮不放,极可能是为了治疗某位重症之人。这也能解释何以他愿意每日释出半个时辰的温泉,自然是同理心所致。
青袍客冷冷一笑。
「嗜血………算不算是一种病?」他斜抿薄唇,冷蔑的目光里却无笑意:
「如果是,那的确病得不轻。若非我今日回来得早,你这条狗命就算是完了。」
◇ ◇ ◇
劫兆回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唯恐二娘或老铁也到后山探查,撞在那青袍怪人手里,便推说山道坍崩,没能走上石台。李二娘歪着头想了一想,沉吟道:「没准是泉眼也坍啦!山里大崩之后还会有小崩,这几日先别上山,等过一阵子土石流尽了,再让你老铁叔去瞧一瞧。」劫兆连忙称是。
在草寮前那种神魂丧失、心为之夺的体验委实太过诡异,劫兆为免姊姊担心,也就没告诉她。稍晚老铁挑着空担回来,四人同桌用餐,二娘将劫兆想进城的事同老铁说了,老铁不置可否,低头默默扒饭。
这天夜里,劫兆早早便上床睡觉。
文琼妤以为他怕第二天起不来,错过了老铁出发的时间,所以才提早就寝。事实上,劫兆又一头栽入了梦里的小河洲,随手一挥,洲上便出现一团青色的雾气,慢慢化成青袍怪客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试着唤起身体各处的记忆,想像崖上的微风、空气里的硫磺气息,远处的山林是什么颜色的?午后的阳光又是如何变化……想着想着,忽觉背后有一物贴近,手肘倒撞,正顶着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掌——
劫兆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置身于石台草寮,前方两条雾蒙蒙的人影飞快换过几招,青袍怪客拂袖一推,将身前一名少年推得向前扑倒,正是自己。
「云梦之身」能将潜意识里的知觉印象重新组合,还原出当时的情境。就好比进入某个房间与某人说话,意识记得最清楚的,可能是谈话的对象与内容,至于四周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