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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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背着周瑜，攀梯而上。
孙权眼睛也不眨，额角冷汗密布。
赵云一到甲板，他迫不及待的问道：“公瑾兄怎么了！”
赵云迳自往下一坐，将周瑜抱在怀内，口唇贴着那似瑾如瑜脸颊不住喊唤：“公瑾！公瑾！公瑾！……”
他越喊越响、越唤越深清，双臂将周瑜越拥越紧。
他浑然忘记了周遭尚有刘备、尚有孙权、尚有张飞关羽诸葛亮、尚有许许多多人在围观。
不过眼下又有甚么能比周瑜的安危更可牵绊他心神？
刘备没说话，孙权不开口，所有人都静默着，好似谁也不忍打扰赵云。
赵云面发俱湿，晶莹剔透的水珠滴滴淋落。几滴水珠洒在了周瑜唇上，竟是热的、涩的。
周瑜双唇轻轻一动，逸出一缕轻轻的柔音，道：“子龙……你别难过……我……没事……”
他那烟雨一般的睫毛亦轻轻的张启，一双秀美眼眸，神光迷蒙若梦。
“公瑾兄，你怎么样？”孙权急问。
周瑜低声道：“微臣未能逮获刺客……望主公恕罪……”
孙权眼眶濡濡，道：“公瑾兄舍身护驾，焉有罪过？”
周瑜垂了垂头，道：“多谢主公……”
孙权又道：“公瑾兄何以……”
他刚要问周瑜何以溺水，话到嘴边，却愣是说不下去。
周瑜已转过了脸，望着赵云，淡淡而笑。
他必须对赵云笑。他生怕自己不笑，赵云的心会痛成碎片。
赵云是唯一知晓他伤势详情的人。
黑衣人那一掌打在了他右胁，去年冬天，一支名为“追魂夺命”的金箭恰是刺中了他的右胁！
而且他的身子原就不好。
他的虚寒旧症并未治愈！
此刻，他四肢冰凉，连鼻息都是冷的！
赵云再不敢松臂，他的身体也在发冷。
当灵魂将要飞出躯壳，人身自然转冷。
他恨不得代周瑜受苦！
孙权道：“有劳赵将军送公瑾兄到舱内，本王指派御医为公瑾兄诊治。”

赵云抱着周瑜进了船舱，孙权下令道：“御医！速为周都督诊察！”
御医被孙权的架势吓了一大跳，呆得一呆后，诺诺领命。
周瑜躺在赵云臂弯，意态恬静安详，好像赵云的臂弯便是天底下最温暖最舒适的床榻。
他伸着一手，交于御医请脉，另一只手抚着赵云眉心，浅浅笑道：“子龙皱眉的样子很好看，但我还是喜欢你扬眉时的意气风发。”
赵云极想轩展双眉、让周瑜高兴，但不管他使出多大力气，紧皱的眉头始终郁结不开。
周瑜依然笑着，温柔万千。
谁能想像，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竟可呈现如此一抹妖娆慑人的笑容！
而这抹笑容只属于赵云。
御医按了半晌脉，不言不语。孙权催问道：“周都督伤势如何？”
御医拭了把冷汗，结结巴巴答道：“回大王……周瑜大人……脉象紊乱……微臣行医数十载……遇所未遇……恕微臣无能！”
话一说完，立刻匍匐在地，“咚咚咚”连声磕头，有若捣蒜。
孙权大怒：“无能？！什么叫‘无能’！你拿着吴国的俸禄却不能医治吴国的贤臣！”
御医脑门也要磕破了，又悲又恐的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周瑜与孙权道：“主公请息怒，公瑾止受了些内伤，并不严重。御医不是习武之人，诊察不出，无可厚非。”
孙权道：“公瑾兄的安康关系着我东吴大业，你绝不可有任何闪失啊！”
周瑜微笑道：“谢主公关怀。微臣的伤势确不严重，休养数日便好。……莫忧。”
这软洋洋的“莫忧”二字，却是朝着赵云而说。赵云强颜一笑。
孙权吩咐左右：“将楼船泊岸，送周都督回府。”
刘备插话道：“吴王殿下，我们方才商议之事……”
孙权摇手打断他未完之言，道：“本王现无心情思考政事，刘皇叔见谅！”
刘备愕然。
在刺客到来之前，他与孙权饮酒谈燕，本已将借南郡一事商量得很好，就待孙权金口一开、宣布决定，岂知一切全被刺客搅和了！
刘备心里把那些刺客骂了个十七八遍，关羽张飞则把刺客的祖宗十八代也骂了进去。
诸葛亮小声道：“好事多磨，主公多等几天也无妨的。”
刘备唏嘘着点头，两眼一低，正看到了赵云。
赵云搂着周瑜，全神贯注的搂着周瑜，世间再无其它事物可分他之心。

楼船靠岸，周瑜的家臣已套好一辆马车。
周瑜坐在车厢里，一双灵动得仿佛能够言语的美眸、深深望着车下的赵云。
他目光中的温存、眷恋、慰藉，深如海水。
赵云百感交集，压抑住一腔热情，温言道：“公瑾，好好养伤。”
周瑜倩笑答应：“我是你的‘乖孩子’，你的叮嘱，我一定照做。”
赵云笑了，朗声道：“我会去看你的！”
周瑜道：“好，我等着子龙。”
孙权调来一队禁卫军，护送周瑜。
“时辰不早了，公瑾兄快些回府休息罢。”孙权关切的道。
周瑜欠一欠身，莞尔道：“微臣告辞。”
骑手投鞭，马车启程。
周瑜最后一个眼神，完完全全留给了赵云。

夜风清凉的吹着，马蹄掀起江岸的轻尘，月色中似烟似雪。
天上几朵浮云，悠悠飘荡。

刘备与孙权道了别，一行人返回客馆。
途中，刘备长叹道：“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寡人欲借南郡，着实很难啊。”
张飞骂道：“刺客龟孙！害得俺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刘备问诸葛亮：“依军师观察，那孙权可会变卦？”
诸葛亮道：“回主公，臣以为孙权不会变卦。”
关羽拂髯沉思，道：“我却觉得孙权极有可能变卦。”
刘备瞠目道：“二弟何出此言？”
关羽道：“周瑜舍身护驾，孙权必定大受感动，倍加宠信他。”
刘备心凉了半截，道：“二弟言之有理……”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张飞叫道：“这么说来，孙权当真要改变主意哩！”
关羽冷笑道：“周瑜的确手段不俗，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倒能力挽狂澜了！”
“不！不是这样的！”赵云霍然喊道，“公瑾真的受了重伤！”
关羽道：“吃了一掌，呛了几口江水，就耗掉了半条命吗？子龙你为人太过淳直，莫被周瑜蒙了！”
赵云道：“关羽大人有所不知，公瑾的伤非同小可！他在水里已是……已是窒息晕厥了！”话至此处，他俊俏的脸面胀得充血通红。
他是急着为周瑜分辩？或是回味着水下那缠婉悱恻的一吻？
关羽笑呵呵的问道：“他会这么容易就溺水？赤壁一战时，我见识过他超凡的水性。”
赵云道：“可他……伤得很重……伤得很重，以致没力气潜泳……”
赵云曾应承过周瑜，不把周瑜身患恶症的实情道于旁人，因此他这时只有反复的说周瑜“伤得很重”。
关羽没再追问，他看到赵云眼中已有了一层泪雾。
赵云是从不在人前弹泪的。但今晚，他的泪水竟两度夺眶！
英雄最不忍心睹见的，兴许也正是英雄的眼泪。
诸葛亮抚了抚赵云后背，道：“吉人自有天相，美周郎是绝不会辜负子龙的。”



第七章，探看


春风又软了几分，春阳亦暖了几分。
清香的桃花却渐次凋谢，从树冠飘至地上，埋入泥土。
“花开时艳，花落时蔫。韶华灿灿乎？惨惨乎？”诸葛亮站在桃树之下，长声轻叹。
客馆的门被推开，赵云走了进来。
只见他步履沉重，垂头丧气，俊俏的脸上写满失魂落魄，直比掉了十万两银子更悲愁。
诸葛亮道：“没消息吗？”
赵云低低的答道：“公瑾今日仍然未有进宫。”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唏嘘不已。
赵云颤声道：“孔明先生……你说公瑾的伤情……有没有好转？我……我好生担心！”
诸葛亮捋须道：“有吴王的御医仔细诊治着，子龙不必多虑。”
赵云道：“孔明先生也是清楚的，公瑾最厌恶服苦药。万一吴王御医开的药剂很苦，公瑾一定拒服。他不服药，伤病怎能痊愈？身子怎能康复？”说着说着，他双拳越攥越紧，指甲都快刺进肉里。
诸葛亮恍然道：“啊，美周郎怕苦，这我倒是没想及！”
“因此我应该去看望他！”赵云脱口而出。
诸葛亮笑嘻嘻的道：“这事儿你前天就说了，昨儿个也说过。”
赵云道：“但孔明先生总言‘时候未到’，你可知我有多么焦急吗！”
诸葛亮道：“我晓得子龙非常挂念美周郎，然而确实是时候未到啊。”
赵云困惑道：“子龙不甚明白，望先生指教。”
诸葛亮拂扇说道：“美周郎受伤，头两天御医准在他府中忙里忙外，诸多眼线耳包。”
赵云道：“只要能看到公瑾、照顾公瑾，我便心满意足了。”
诸葛亮道：“你是满意了，可人家不满意啊！”
赵云道：“谁不满意？”
诸葛亮道：“孙权呀！”他一只手已经在抹汗。
赵云懵懵懂懂，问道：“吴王为何不满？”
诸葛亮反问道：“你当真不知？”
赵云凝神思忖，心道：“也许吴王与孙尚香姑娘一样，他们皆认为公瑾是孙策将军的爱侣……”于是豁然开朗，道：“我知了！”
“啊……”诸葛亮半信半疑。
赵云又问：“那我何时才能去见公瑾？”
诸葛亮道：“我看不如今日就去吧。”
赵云惊喜，阴郁的脸色霍的鲜亮起来，道：“今日可以吗？！先生方才还说‘时机未到’啊！”
诸葛亮吐了口长气，道：“我瞧你这忍无可忍的样子，若再阻着你去见美周郎，你非得憋出毛病来。”
赵云搔着后脑，腼腆一笑：“果然甚么事都瞒不了孔明先生。”

两人随即面见刘备。
关羽十分不悦，道：“子龙，你未免太关心周瑜了！”
刘备却道：“虽然周瑜待我等刻薄，但寡人不能失了大家风度。蜀吴本是同盟，而今吴国大都督负伤，我等理应探视慰问。”
诸葛亮笑道：“主公英明。何况有子龙前去，周瑜便不得不领受我国之情。”
刘备道：“周瑜领了寡人之情，说不定就可在南郡一事上多多通融。妙哉！”

刘备很高兴，不但允准赵云与诸葛亮出行，并且给了他们不少金银，用以置办礼物。
诸葛亮买了干鲍鱼、海参、鱼翅等昂贵食材，又买了燕窝盏、雪参、冬虫夏草之类的精华补品，大包小包十余扎，全叫赵云拿着。
赵云看到路边有卖罗鳝的，遂买了十来条，装在一只竹篓里。
他花的却是自己的银两。
“其实主公无需破费。”赵云与诸葛亮道，“公瑾并不计较这些。”
诸葛亮摇着羽扇道：“美周郎当然不计较这些。但礼多人不怪么，这点规矩还是要的。”
说话之间，两眼瞥到赵云手里拎着的一只小罐子，好奇道：“这是何物？美酒佳酿吗？”
赵云得意的道：“是蜂蜜！”
诸葛亮讶然道：“你几时买的？我竟不察？”
赵云愈发得意：“这不是买的。”
诸葛亮道：“莫非你掏了蜂窝？”
赵云灿烂笑道：“公瑾喝苦药，我舍不得，是以给他准备一罐蜂蜜！”
诸葛亮挤了挤眉毛，道：“美周郎怕苦，你却不怕挨蜂子蛰吗？”
赵云用力摇头，答道：“我不怕。”
赵云从不说谎，从不自夸。
诸葛亮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子龙诚无愧于‘亡魂之将’的威名！”

亡魂之将者，纵使面对千军万马，风采飒爽依旧，意气豪隽依旧。
现在赵云眼前就有一队兵卒，虽不若“千军万马”那般壮观，但人人披坚执锐、凶神恶煞，倒也不乏势头。
这队兵卒在周瑜家的大门前一字排开，活脱脱就是一堵人墙！
那兵长厉声宣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诸葛亮持扇一揖，道：“在下诸葛亮。”
赵云腾不出手来行抱拳礼，只得略略的弯一弯腰，道：“在下赵云。”
兵卒们瞧着赵云身上的大包小包，禁不住讥笑：“都四月初了，赵将军还来给我们周瑜大人拜年吗？”
赵云不晓他们是在嘲讽，直言道：“我是来看望公瑾的。”
兵卒们笑得更狂。
赵云诧异至极，问诸葛亮道：“孔明先生，这是怎回事？”
诸葛亮不应他，却笑眯眯的望着那名兵长，道：“我认得阁下，我在吴宫里见过阁下。”
兵长森然道：“你眼光不错，记性也不差！”
诸葛亮笑容不改，道：“阁下怎的跑来周瑜大人府上了？”
兵长道：“大王猜着周瑜大人养病期间会有闲杂人等搅扰生事，因之特派我等加强此间警卫！”说这话时，一双小眼睛狠狠剜着赵云。
赵云视若无睹，反而一脸惶急的问那兵长：“是不是刺客又来作祟了？！公瑾……公瑾他没事吧？！”
兵长冷笑道：“我们东吴大都督的安危，消赵将军操什么心？”
赵云喝道：“你只需回答我公瑾有没有事！”
兵长被他一喝，双足竟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小步，脸色一阵发青。
诸葛亮拉着赵云，一边给他扇风去火，一边劝他道：“美周郎显然没事，要不他们岂能优哉游哉的杵在这儿？”
赵云道：“可他明明说‘有闲杂人等搅扰生事’！”
诸葛亮呵呵一笑，实在不知如何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