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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岁月如歌-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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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闷着的面团,发着酵,不知何时是个头。人人闷一头汗,还有泪,就是走不出蒸笼的迷雾。会演的事也出了点岔子,报社的编辑记者告诉归云,工部局对此次的活动发了警告。莫主编从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无甚结果。不少名演员名歌星名角儿闻风渐次退出了。但归云始终没退。
她要唱,就会唱到底,都按时去报社排练,也总会遇到卓阳。有一回,她看到卓阳抱着一叠裁剪得比一般报纸小一半的报纸上楼梯,一好奇,就拿来瞧。
小报纸叫《号角》。归云问:“是新报纸?”“是。”“外头没见过呢!”卓阳说:“《朝报》要停刊了。”归云惊呼,“为什么?”“前方将士在上海苦战三个月,《朝报》又多支撑了六个月。工部局要我们把演出改为联欢,他们希望《朝报》停刊或者改版。”归云捧住手里的小报纸:“所以有了《号角》?”卓阳点点头。归云再看报纸,上面有创刊词:“我们没有和内地脱离,上海也不会是孤岛,我们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记住我们所处的地位!”她说:“我也想这样!把握住自己的灵魂。”又问,“以后哪里有的卖?”
“《朝报》上的柜台和报贩子那边是再不能用了,《号角》做中英双语周刊,先进咖啡馆西餐馆走走路子。”“呀,那以后我们就看不到了。”卓阳笑了:“我每期都给你送一份。”归云脸一红,头埋下去。卓阳晓得自己失言了,但并不想收回这话,又说:“你还能留下来,真不错。”归云一抬头,就对上他深邃的眼,她说:“跨了这一步,开头或许还有别的念想,但走出来了就不能回头,也不后悔。我听你们的安排。”卓阳说:“对,我们走了这步就不能后悔。”归云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后悔了。因晚上也无须上戏,归云就径直回了家,发现展风不在,归凤倒是提早回来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归云搭话,归云心里直纳闷,好几回要同她说话,都被她避过去。直到天晚了,展风还没回来,两人伺候了庆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里,归云照例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练会字。正聚精会神,身子被人猛一推。“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回了回神。归凤连珠炮一般又问:“展风是不是又去帮王老板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黑夜里,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几乎是逼视的。归云犹豫了一下,归凤又继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安分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危险的事?”“归凤!”归云低叫。归凤也知道声浪高了,怕惊醒庆姑,又压低声音:“咱们还像以前安心唱戏不好吗?你们非要干那些危险勾当,我晓得展风对你亲,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着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归云立起来,又叫一声:“归凤。”归凤的话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多,她不容归云说,自己又道:“班主已经不在了,这家再也经不起折腾!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去涉险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好好唱戏,再供展风去念大学也好,让展风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着王老板干那些会送命的活儿!”归云问她:“你有没有问过展风愿意做什么?这样的世道,他做这样的选择,有他的志向。我们一昧拦着阻着,他是不是会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经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对了。”归凤眼圈一红,哭了:“可是,展风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要报国要打仗的有千千万,咱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归云拿出手绢,替她拭泪:“谁不想家里平安,我们都努力会让这个家保全。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你怎么懂我的苦?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方进山那里拖得一日算一日,戏班子里,袁经理已经暗暗为筱秋月那几个接了堂会,她们也都冒出了尖。”归凤一边抽泣一边说。“傻姐姐,筱秋月她们如果红了,不是也是庆禧班的进益?会有更多戏客来看我们的戏了。”归云安慰。归凤跺一下脚,道:“她们原本就不服咱们的管,现在更是一昧和袁经理一鼻孔出气,如果这个时候我头肩的位子保不住还怎么好?”归云一下愣住:“我倒没想到!”归凤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报纸,想着打日本人,怎么想的到我们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说你稳重又聪明,大事小事定的下来,可已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一串话,归云一串的晕眩,她没有想到,归凤想得这样多。暗暗看归凤,她绞着手绢坐在桌子的另一角,愁眉不展。她暗叹,其实也考虑过,如若方进山迫得太急,不如举家外迁,去江苏或浙江,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说的“无处安身”。不说积蓄不够,庆姑也念想着杜班主生前的话,一认租界的安全,二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里,死也是要留下来。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归云想要靠归凤近些,归凤扭开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扬镳的。归云不准,她又靠上去:“归凤,咱们打小一处,不分开。苦难一起当,只展风那边,都要多担待。”
归凤罢了,泪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门这时被大力推开。“归云归凤!”展风回来了,靠在门口呼唤她俩,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让开了,身后,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倚靠着,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展风扶她进来。一双黑旧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脚有乌青有血块,是旧伤了。往上,是皱巴巴的日本和服,黄黄白白,颜色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装,但穿的人还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那是小蝶,她们都认出来了。因为那一头蓬乱的干枯的发胡乱扎了小辫子,辫梢是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委垂下来的,不能飞舞,。小蝶的脸颊瘦削得凹下去,是缩水的苹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刹那,眼波转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师姐!”她的声音不对,粗了哑了,软弱无助,全无紫鹃和吟心的娇脆。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下来。归凤的泪却是止了,干了,人也怔了。“师姐——”小蝶的声音破了,她扑到了归云怀里。归云接住了她,抚她凌乱的头发,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叫:“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她转头看着归凤。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展风说:“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里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伺候日本军人。”他跟着进来了,“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也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母女三人抱头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展风说:“明天把小蝶送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那里条件还不错。”
庆姑拭了泪,忽问展风:“你怎么接回的小蝶?”展风不料母亲这关节有这样一问,倒答不上来。归云插了一句:“王老板认得的人救来的,晓得展风同小蝶的关系。”展风便接着说:“小蝶一听她娘和陆明是我们家安顿的,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归凤也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庆姑听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泪。展风只是咬着牙,攥紧拳头,归云拍拍他的手,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老着面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办婚事,我要娶小蝶——”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地推开她的母姐,狠狠推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忙扶他起来。“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声音还是哑的,情却是急的。
陆明挣扎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对陆明说:“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过一阵再说!”一边说一边鞠躬。展风拽了陆明坐下:“今晚不要说了,明天咱们就把小蝶送医院去。”陆明沉痛地看着神情涣散的小蝶,心痛难以抑制,又叫一声:“小蝶!”
小蝶就“咚”一下晕了,昏在母亲的怀里。她再次有些清醒地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笼着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边却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她使劲儿嗅了嗅,甜甜的香,实在太怀念了。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小姐,愿不愿意给我们做模特?”是中文不够标准的女声。小蝶循声望过去,蒙娜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她将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鬓边。
小蝶辨了辨,是认得的洋女郎,她想起来了,忽而嘴角一弯:“我把你们给我画的画儿给弄丢了。”蒙娜变了戏法,又拿出一幅。画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靥,是她当初未完成的作品,后来又赶着完成的。小蝶静静地看,眼里生了晶莹,她终于能流泪了。她动了动唇,说:“谢谢。”
蒙娜很难过,她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灿烂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闭眼睡去之后,蒙娜走出了病房。卓阳和归云在外面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挨着窗口,眺望远处。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归云先回了神,说:“蒙娜小姐,谢谢您了!”蒙娜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却并不能做什么!”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卓阳长叹一声,对蒙娜说:“你的纽约通讯还没译完,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卓阳凝神望住她。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
十六 问斜阳?孤愤难书
归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飞曾经对她说过,上海最干净最美丽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们还是孩子。如今想起,她就仰头看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阵鸽哨声吹过,飞来一群“呜呜”的鸽子,洁白的羽毛,像一片白云拂过。鸽子在一片蓝色里自由翱翔,鸽哨是指示,它们跟着指示,尽情地在蓝天下扑棱着翅膀。它们只有指示,没有禁锢,尽情向前,没有退后。它们的翅膀下面,关着一群无法自由的战士。归云走近了胶州路的孤军营。转身片刻,看见一边弄堂口一个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阳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样蓝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衬衫外,也是翻了行头了。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也看到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淡青的烟雾掠过他额际的发丝,轻腾,模糊了她的视线,掩盖他聊赖的神情。一支烟就是他的一个静谧的世界。
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又觉得似乎这支烟是他寂寞的寄托,当轻雾腾起,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寂寥了。她不打扰他,自己先去找报到的地方。卓阳已经看到她,暗暗掐灭烟头,走过来,带了一身淡淡的烟草气息。归云先笑着打了招呼,手里是带了一只包裹的,递给他:“这是你的衣服。”
卓阳接过来,脸上的寂寞隐了,愁绪也隐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温暖的阳光: “小蝶小姐还好吗?”她摇摇头:“谢谢你最后救了她!”卓阳又想起那晚。在自卫队放火之后,他趁乱进了那间石库门里,抢拍里间的照片。石库门朝西小天井有一个亭子间,他推了一下门,门锁着,就奋力撞开了门。一个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绑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还有兽一般的男人对这身子施虐。男人要挥的皮鞭被卓阳一把抓住,卓阳瞥见了了无生气的女孩,遽然一惊,竟然就是给自己做过模特的小蝶。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气力,他抄了身边的椅子砸过去。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脱去人形,衣服不蔽体,不堪的私处,还有胸脯上的累累伤痕,还有绝望的脸。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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