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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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对皇后看了一眼。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纳纱擎衣.襟袖上是大朵的金银线绣的荷叶荷花,领沿、袖日、襟沿、下摆都镶了黑底的寿字和荷花边饰,边饰内侧还有一条用料珠和金钱丝线织成的盘长花边。她粉红的脸蛋、洁白的前额,衬得细眉下一双眼睛秋水般明净,头上的乌发高高地挽了个堆云譬,用金凤珠钗别住,鬓边替了两朵淡红的绢花,松松的鬓发垂下盖住了耳朵,只露出耳垂上三联珠的乳白色珍珠耳挡。这一身淡妆常服,使她本人也像一朵初出绿水的白荷花。她触到玄烨的目光,是热乎乎的,含着赞美和爱怜,她不觉微微红了脸,低头去抚弄棋子。
棋盘上,黑子已没有多少地盘可争,自子攻势正盛,大有横扫千军、不留一点余地的气势。玄烨知道,皇后棋艺再高,也439
不可能占尽风光,把三百六十个棋眼都塞满白子;李总管虽不敢赢皇后,至少也可以偏安一隅,可他连这一点也不敢坚持,任凭白子长驱直人.
玄烨对着棋盘沉思片刻,先在白子攻势最凌厉的地方,下了几个关键的黑子,顶住白子的继续进逼。随后,他左一子、右一子地乱跑,把皇后弄得莫名其妙,看不出他用心何在。但他连着又下两子之后,局势明朗了:他的黑子连迈出几条线,把自方分割成了互相不能呼应的儿片。
皇后着急了,便在她的各个地盘上尽快地经营活眼。可惜她补救得晚了,并且有一个大失误:白子占位不好的东北角,她竟没有注意。而玄烨早就看准,那一角将“牵一发而动全身”; 又是白子最薄弱的地方。他撇开皇后与他争夺最烈的南方一条边,突然集中力量在东北角下了几个狠着,自子的活眼顷刻成了死眼;东边一带、北边一带同时告急。玄烨乘机夺回了东北一角和北边一带,战局发生了根本变化。
他真喜欢皇后娴静安详的模样。棋盘上那样剧烈的厮杀,白子连连被吃、丢城失地,她却始终不曾变脸变色、惊慌失措。如果是他,能不能有一样的涵养呢?玄烨自己都想;未必。最后,皇后反以五子之差输给了玄烨。
李总管赞叹着:“皇上的棋太厉害了! 把奴才眼都看花了。还没定过神来呢,怎么闹得全局就变了。”
玄烨望着皇后笑道:“是皇后相让吧。”
皇后一笑,说:“我还不肯让你呢。不过,皇! 的棋法确实出奇,叫人摸不着头脑,动不动就发借口”
玄烨听得高兴,端茶喝了一口,忽然说:“李谙达,联早听人说,宫里棋艺你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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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管连忙低头赔笑:“不敢不敢,都是人们瞎传。”“来,与联对弈,让联试试你的真才实学口”
“奴才的大败之势都是万岁爷挽回的,奴才怎敢… … ”“别罗嗦。我饶你五个子。”
皇后也在一旁凑趣催促:李总管无奈,只得应承。于是玄烨落座,皇后旁坐观局,李总管哈腰站在对面,主子与奴才对弈。
时过一刻,李总管认输,整输却一路.
玄烨命再弈门又是一刻,李.急管输,又输一路。玄烨向皇后一闪眼:这老家伙诈输哩。 鼻子里哼一声,生气道,“联饶你五子,你还输这么多!这局你若又输,就使鞭子抽你!'
第三局毕,棋子布满棋盘,黑白纵横,一个眼儿没有,竟成不生不死之势!
气得玄烨一拍桌子,棋子“叮挡”乱跳:“再围一局:你若胜了赐表里一端;不胜,就投进泥里水里去丁”
第四局下得极快,不到一刻,清盘算帐,不胜不负,竟是平局!
玄烨眉毛一竖,恨恨地说:“是你故意不胜!来人,把他投进太液池 ”
随侍的太监不敢不领命,又不敢领命;眼看万岁爷动了气,只好几个人一起动手抱起李总管扛上肩就出宫。跨出宫门之际.李总管才急着大声呼喊:
“万岁爷)奴才手心里还摸着一颗子儿可下:
玄烨哈哈大笑,皇后忍不住用手帕掩着嘴也笑了。“回来:回来!”玄烨边笑边嚷,“逗你玩儿的!你到底胜了。441
服也不食言,快取一端表里一双荷包来
李总管跪拜谢恩领赐后,依然规规矩矩垂手站在一侧。皇后笑道:“连李谙达在皇七跟前都不敢露真本事,其他人可想而知一了。”
玄烨心中一凛,登时许多联想电闪般掠过去: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子,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普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奴才,怕他杀,。 怕他夺,企盼他给生路、给荣禄官爵,谁敢在他面前露真相?准敢真的对他诚实无欺?他想要知道真实,比别人难过十倍百倍奇#書*網收集整理!就是最亲近的人,怕也· · 一
玄烨笑了笑,说:”你我再弈一局.如何?'
“好吐!”皇后命侍女上茶添灯,笑道:“这回从头开局,我可要认真对付了。”
八盏垂着长长玉佩流苏的巨大宫灯,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透过灯壁薄绢上绘制的山水仕女花卉翎毛,色彩更加丰富绚烂,使这无比富丽的寝宫分外秋艳;炕桌边两架金丝掐花的凤戏牡丹灯台上,亮煌煌的盘龙烛照耀着棋盘和两位青春年少的皇帝皇后。宫女如花、侍从如云,寝殿里却安静得连一声轻咳都听不到,只有棋子“叮挡”和灯芯燃烧的“哗剥”声交响着、“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这不是金殿玉堂中一对无优无虑的仙倡么?过了好久,他们才开始轻声交谈。因为这样的宁静,他们两人都喜爱,舍不得打破它。
“太皇太后、皇太后安好吧?”玄烨问。大婚之后,玄烨离开慈宁宫,就不能那么近切地依在祖母身边了。此时满族的“晨省昏定”还没有汉家那样严格,玄烨每日读书骑射阅看本章,忙得不可开交,便依着太皇太后的旨意,隔三两天才去问一次安。晨省昏定的职责,自然由内廷之主一一皇后率领诸贵人来442
担当了。
“老人家都好。”皇后拈着一颗白子,想了想,点在一个星位上,瞥了 玄烨一眼,又说:“老祖宗间起你这两日寝食是否安好口”
“叫吃,”玄烨说着,放一粒黑子,“你对老祖宗怎么讲的?' 皇后搁,一颗白子顺延出来,依然小声说:' ’自然照实说。’; “两旗圈换土地的事你说了?”玄烨捏着棋子,间。“是啊,皇上这几日不是为了 这件事想得饭都不乐意吃了吗?'
“唉!,· · … 你祖父会不会出面挡一挡呢?'
皇后团着几颗自子在手心里凝视着,轻轻说:“别的事也罢了,有关黄、白两旗,只怕他也很别扭· · … ”
“那,你自己怎么想了”玄烨下一粒子,轻描淡写地问.“这· · 一我对此事无定见,再说,又不知洋情· · ,… ”玄烨瞅了皇后一眼,又转脸望着墙上一幅热闹非常的百子戏图,忽然琅琅背诵起来:“夫七地人民者,乃皇。 …… -之大宝。皇上统辖万里,咫尺之士亦为君土,匹夫之人亦为君民.此乃天经地义、定而无疑之理矣。然今圈占之地,既非皇_匕之地;投充旗下之人,亦非皇t … -之人,多圈给旗下一地,皇上则减一地之赋;多投充旗下一人,皇_!二则少一人之税,岂非有悖大义乎?
他背得非常流畅、想来已读过许多遍;他背得十分忘情,到后来眼睛发亮、面颊泛红,竟激愤得一挥手.提高嗓门,抑扬顿挫地问出最后一句,
“皇上,这是?· ”… ”皇后惊异地间。
“这是直隶巡抚王登联的奏本,如何?真所谓义正辞严!不443
但忠君为国,_又明敏练达有远见,这样的大臣是出类拔萃之辈,理当重用! 只巡抚一省,着实大材小用,委屈他了,' ”玄烨对王登联极其赞赏,越说越兴奋。
“皇上的意思,要褒奖他丫”
“何止!我若亲政,就调他回朝人阁拜大学士!还有苏纳海和朱昌柞不畏权势,匕疏为民请命,也是忠直之臣.理当提升!明日去慈宁宫请安,定要察告老祖宗,褒奖这二位大忠臣!”玄烨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不听皇后有反应,扭头看去,她玩弄着手里的几颗围棋子儿、若有所思。
“你说呢?”玄烨问她。
“朝廷大事,原应圣心独断。我只是想,皇上为天下万民之主,理当关爱万民疾苦,八旗满州也是皇上子民,近日渐困苦也是真情。况且八旗打天下有功,皇恩浩荡,自应格外厚待。奴才一孔之见… … ”
玄烨的兴奋收敛了,消失了,恢复了平静和凝重,伸手慢慢拈起黑子,慢慢放下棋盘.棋子“叮吐”,在寂静中格外响亮。玄烨终于沉思着问了一句:“老祖宗怎么说呢?' 皇后把白子一起丢进玉孟里,望定玄烨,道:' ’老祖宗说,可以送给你三句话,叫我得空告诉你。”
“三句话?'
“是。第一句:审时度势;第二句:隔岸观火;第三句:欲速则不达。”
“隔岸观火?”玄烨眉头微皱,抿紧嘴唇,手里狠狠捏着一颗棋子,像要把它捏出水来似的,已经忘记下棋的事了。他眉毛陡然高扬,眼睛里闪过一片金属般的光泽,刹那间悟出了老祖宗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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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这次刮起的换地风.与三年前那次大不相同。眼下,换地是虚,再次圈地是实;要求各旗按祖制公正排列位置是表,打击苏克萨哈的自旗是里!
所以,老祖宗要求他不介人、不轻举妄动,要求他“隔岸观火”。
或许,老祖宗认为这是除掉苏克萨哈的好机会了玄烨一回头,正触到皇后探究的目光,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便故作轻快地一摆头,松开眉头,让唇边带出笑意,看一看棋盘,顺手把那颗沽满手汗的黑棋子漫不经心地撂了下去,说道:“老祖宗啊· ,,… 真是老祖宗!'
这句话意思很含糊,可以理解为对太皇太后的极高赞美,也可以认为是对老祖毋过于持重的不满n 皇后不去深想,继续布着她的自子,又轻声说:“孔姑姑要往广西驻防去了! ' 玄烨差点儿跳起来!只是记住了自己身为天子应有的风度,才勉强抑制住,但却掩不过眉目间的喜悦;“也是太皇太皇的旨意么?孔姑姑愿意远去广西?'
“是孔姑姑自己要求去的。刚才她也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我去慈宁宫时候,她已经跟老祖宗说好半天了。听老祖宗的意思.要封额附孙延龄一个广西将军,孔姑姑给郡主品极执事,一同前往,掌定南王旧部哩!… … 孔姑姑以一年轻女子而为一镇藩王,和平西、平南、靖南三镇平分秋色,也是咱大清的一段佳话呀!… … ”
玄烨又是那句话:“老祖宗啊… … 真是老祖宗! ”他喜滋滋地又下了好几个子,把东北角先占到了手。
“哦,对了,”皇后仿佛刚刚想到.“老祖宗说,冰月妹妹也快要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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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的干一哆嗦,棋子“叮挡”一声落下去,砸到另一颗棋子上,跳了两下,掉到炕桌底下去了。待从宫女连忙抢过一步跪下拾起棋了 ,轻轻放进棋盂。
玄烨另拿一了 一颗棋子,好半天不能出手,垂眼似在看着棋局沉思,睫毛却在“簌簌”发抖。皇后专心专意地在棋孟中挑棋子,其实白玉棋子颗颗都一模一样,能挑出什么呢?但可以不看皇上的容色。
“下嫁哪一家?'
“靖南王耿继茂之子、三等子爵耿聚忠。听老祖宗说,可是一位英俊有为的少年将军呢:配得上咱们的冰月妹妹。”玄烨全然没有答话的意思,仍然拈着那颗黑子低头沉思二皇后于是又轻声说:“咱们大清的公主,自来下嫁蒙古二蒙古各旗对朝廷也亲情深厚、矢忠不二。只近十年,公主才有下嫁汉家藩王之例。建宁长公主下嫁昊应熊、和硕和顺公主下嫁尚之隆,如今又下嫁耿家。这三藩要是再生二意,可就太没良心了!'
玄烨抬头,皇后眼睛里满是同情和体谅,这使他格外难以忍受。他终于把手心里捏得发热的那颗棋子扔回去,慢慢站起身,暗声说:
“下午奏事处又送了奏本来,我想还是今晚把它看完的好,明天就可转到辅臣那里批转,不至于误事· · 一”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又立刻换上笑容,柔顺地一低头:“皇上说的是。”
小太监服侍玄烨披上一领漳绒披风,他便在两对红灯的导引下,离坤宁宫回乾清宫去了。皇后在门外跪送,眼看黑沉沉的夜色中,浅浅淡淡的星光之下,那两对红灯如同浮悬在空中,446
越飘越远,心头很不是滋味,在宫门前站了许久。
回到乾清宫,玄烨便钻进他的小书房。等侍从的太监宫女都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他一人时,他才猛地伏在炕桌上,紧紧抱住了脑袋。心像被挖掉了一样,空空荡荡的,难受极了。嗓子眼里一块又热又酸又柔韧的东西死死堵在那)! ,憋得他出不来气… … 如果能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也就痛快了!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帝,他得顾及皇帝的体面和身份!
他已经